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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特洛伊(2 / 2)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那家伙说的。”



“那家伙是指?”



“说我要是敢说出去,就要在奶奶的食物里下毒杀死她。”



她在说什么?我对眼前这个仅仅九岁的孩子感到畏惧。



“说出去什么事?”



雨势变大了。我们在幽暗的森林里对峙,窥视彼此的眼睛深处。麻耶的眼瞳丝毫不见任何情感的波动,仿佛是一潭死水。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凝视着你。



尼采的名言掠过我的脑海。麻耶锐利的视线,盯得我动弹不得。



“那家伙一喝醉,脾气就很大。晚上跑到我的房间大吼,说每个人都瞧不起他。然后眼神迷蒙地瞪着我。”



“然后呢?”此刻麻耶已经停止哭泣。



“我必须站着不动,听他说蒲生家的坏话才行。如果在这段时间我动了一下,他就会不停地揍我。”我哑然无言。而麻耶倒是越说越激动,加快语速,似乎打算一口气说完。



“他有时会觉得我回望他的眼神让他看不顺眼,就把我拖进浴室冲冷水。”麻耶像是回想起那一瞬间似地,皱起眉头。“我一动也不动,想着我画图时的事情。因为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不快乐的时候,只要想起幸福的时光就好。对吧?”



森林里突然响起“吱吱吱吱”的叫声,来自比刚才更近的场所。我吓了一跳,缩起身体。麻耶听见那道叫声,不知为何轻轻微笑。



“那家伙虐待我虐待个尽兴才解气。”宛如受到那奇妙声音的鼓舞,麻耶继续说道。“最后跟我说,要是我敢告密,奶奶就会死。因为奶奶的身体真的越来越差了,我觉得一定是他们对奶奶下毒。”



原本只说那家伙,现在变成了他们。



“我把事情告诉阿姨,结果她说我爱说谎,不让我吃饭。”



根据昌美的话来判断,那应该是指住在麻耶家的亲戚夫妇。那对夫妇在虐待麻耶?用卑劣的方法来堵住她的嘴?让这孩子过度武装起自己的心,原因就出在这里吗?



每当高耸的树梢随风摇曳时,雨滴便会成团地落下。我全身发冷,濡湿的衬衫紧贴身体。我之所以打颤,是因为冰冷的雨水,还是麻耶所说的骇人听闻的话所致?



“不能不说。”我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句话。“必须告诉可靠的大人——”



“可靠的大人——?”



麻耶以估量的眼神望着我。趁她尚未再次紧闭心房时,我连忙补充一句:



“我会想办法的。虽然我不住这里,不过——”



“没关系的!”



麻耶突然声音开朗地说道。雨势加剧。麻耶遮着头,迈步奔跑。从目瞪口呆的我身旁跑过,拨开了草丛、进入森林。灌木的树枝反弹,溅飞水滴。



“老师,过来这里、这里!”麻耶在森林中呼唤我。“快点!会淋湿喔。”



我穿过雨和树林,搜寻麻耶的身影。麻耶打算走向更深处。



“等一下!别过去,太危险了。”



我呆立于林缘。



“没事的。这里可以躲雨。”



可看见麻耶蹲在一棵特别大的树木底下。我还在犹豫。犹豫的期间,身体已淋成落汤鸡。水滴从发丝滴滴答答滑落。



这时,我背后的青刚栎丛沙沙作响,不自然地晃动。没看见任何东西,但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令我直打哆嗦。我因此决定踏进森林。腐叶土与树根使得我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抵达麻耶的身边。



“来,坐这里。”



我依她所说,于椎木大树下落坐。然后,慢慢抬头仰望上方。高得令人晕厥的高度,可见层层交错的树枝,形成自然的顶盖,遮挡住雨水。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俯视麻耶的侧脸。麻耶也浑身湿透了,将头发扎成两束的黄色缎带,尾端缩成奇怪的模样。



“麻耶,刚才的话……”



“没关系的。我已经找到好办法了。以后再也不会遭受那种对待了。”



麻耶咧嘴一笑。



“什么好办法?”



“嘘!”



麻耶打断我的话,似乎在侧耳聆听些什么。我也跟着集中精神。树木随风摇曳的声音。某处雨滴落在大片叶子上的声音。



以及——



不成声的碎步声。小动物的肉球踩踏软土的声音。我倒抽了一口气。



“什么?咦?”



话音一落,脚步声便远离。不远处响起那道“吱吱吱吱”的鸣叫声。



“啊~跑掉了。”



麻耶对我哭丧着一张脸。



“那是什么?鼬鼠吗?”



麻耶仰起她白皙的喉咙,哈哈大笑。随后突然一本正经地凝视着我。



“那家伙会来我房间,通常是挨奶奶骂或是跟太太吵架的时候。当他又要来我房间时,我就逃进这条山路。有时穿着睡衣就爬上来了。”



“不会吧。”



我曾经在这座山的山脚下住过宿舍,因此这里在夜幕降临后会有多么漆黑,我再清楚不过了。



“是真的。因为我受够了即使被虐待,还要动也不动地忍耐。如果告诉别人,奶奶有可能会受害吧?”麻耶的表情严肃认真。“从家里的后院就可以爬到山上。山里到处都是快坏掉的旧路,不过没有人知道就是了。”



我朋友也说过同样的话。突然消失的她——或许至今仍徘徊在那些半毁的古道上。



“然后啊,我就在这里遇见了。”麻耶继续说道。



我咽了一口唾液。



“遇见什么?”



“特洛伊啊。”



我们在森林所创造出来、算是缓冲带的无声世界里静静地待着。我始终不明白麻耶提到的东西是什么。



麻耶把我放在树根旁的后背包拉到自己身边。拉开拉链,拿出十二色的色铅笔。她一语不发地将新的八开图画纸放到画板上,然后开始画图。



那是一幅奇妙的动物画。



类似鼠兔或刺猬的黑色小耳朵,不过面孔却恰似蝙蝠。能让人联想到优异跳跃能力的发达后腿,但前脚却很短。麻耶毫不犹豫地挥舞着色铅笔。



她流畅的动作传递给我的想法是,这并非她脑中幻想出来的动物,而是目睹过无数次、实际存在的生物。麻耶选择确切的颜色,以精湛的素描能力,继续描绘那只动物。



身体是灰底黑条纹,覆盖其上的体毛似乎非常短。短小的前肢前端有三根修长的指头,两根指头与一根指头上下相对,能抓取物体。指头上分别长着尖锐的钩爪。大概是为了平衡四肢比例不均的状态吧,后面有一条细长弯曲的尾巴。



最大的特征是发达的门牙,两根如针一般尖锐无比的牙齿,从上腭长长伸出。那两根门牙显示出这只生物是凶猛的猎食性动物。



“这就是特洛伊。”



世界的声响随着麻耶的声音回归。雨声,还有某处地面上的流水音。麻耶在图画纸下方写下大大的“特洛伊”三个字。我在不明白那是奇妙的种族名称,还是麻耶给它取的昵称的情况下,凝视着特洛伊的画像。



“画得真好呢。”



我只说得出这种无聊的评价。



“这个很大只吗?”



“不会,只有小猫咪的大小吧。不过比老鼠大很多喔。”



“它吃什么?”



我在想什么啊,竟然对这种脱离现实的动物刨根究底。肯定是处于悲惨境遇的孩子在脑海中随便创造出来的“非人朋友”。



“什么都吃。虫、青蛙,还有腐肉也吃。”



一听完这句话,我感觉有一股恶臭钻进我的鼻腔。



森林里越来越暗。



“它白天不怎么活动。不过——”



麻耶又把手伸进后背包里。然后拿出装在塑胶袋里的蒸蛋糕。她撕开塑胶袋,剥下三分之一的蒸蛋糕。然后扔到约三公尺外的红盖鳞毛蕨丛前。



“啧、啧、啧!”麻耶咂舌发出声响。



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紧盯着那块黄色蒸蛋糕。后来发现这样我迟早会断气的,便轻轻吐了一口气。



红盖鳞毛蕨深处沙沙地摇晃起来,可能是风吹的吧。不对,蕨类如波浪般上下起伏,晃动笔直地朝我们而来。



比猫小,比老鼠大——未知的柔韧生物。



我全身都僵住了,拼命地将后背紧贴着椎木根部。



于是,它现身了。



从蕨类的茎之间冒出拥有三根指头的前脚,用它的钩爪试图将蒸蛋糕钩往草丛方向。由于蒸蛋糕有点大,三根指头似乎抓不住。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



特洛伊冷不防地露出上半身。是因为天色昏暗的缘故吗?看起来全身漆黑。身上长着如海豹或海狮那种防水、宛如天鹅绒般的浓毛。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仿佛被摄魂一般,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有别于蝙蝠的清澈水晶体,构造宛如光圈开到最大的镜头一样。特洛伊张开嘴,露出如针一般的门牙后,叼住蒸蛋糕,立刻转身。无毛的细尾划过空中,它的身影旋即消失无踪。



草丛再次微微晃动。濡湿的野兽气味逐渐远离。



“吱咿!”一声鸣叫,响遍森林各个角落。



“那是什么?”我明知故问。



“那就是特洛伊。”



麻耶将图画纸折小,然后递给我。“这个送给老师。”



我将它收进口袋。我们再次提起行李,走出森林,来到登山道。雨依然下个不停,但我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特洛伊是什么意思?”



“就是它的名字啊。”



“是麻耶取的吗?”



“嗯。很贴切吧?”



是源自于跃上希腊神话舞台的特洛伊,还是电玩游戏里头的角色之类的吗?



“你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不害怕吗?”



“不会啊。”麻耶摇了摇头。“感觉很怀念呢。”



我沉默不语。麻耶代替我继续说道:



“它很小只对吧?身体非常软喔,所以什么地方都钻得进去。”



似乎也不在意我有没有回应。



“看见它的牙齿了吗?”



得意洋洋地从下方仰望我的脸。简直像是想炫耀自己有一口漂亮的牙齿一样。



“因为它的牙齿很细,被咬到也没有感觉。”



“被咬?”



麻耶的表情越来越愉悦。



“没错。咬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后颈。“一开始被咬的时候完全没事,只会留下红红的两点牙印。可是过了四、五天啊——”



麻耶用沾满泥巴的鞋子踩踏水洼,激起阵阵水花。



“就会发高烧,身体不舒服。吃不下东西、也喝不了水。”她用带有旋律的语调说道。“起初认为是流行性感冒或是更严重的病,去医院做了一大堆检查,可是都找不出原因。因为是被特洛伊咬到的关系。”



“结果会怎么样呢?”



完全正中她下怀的我,如此问道。麻耶慢慢转过头,望向我。



“结果——会死掉。”



——死了。



昌美不是说过吗?对这孩子施暴出气的烂男人,得了某种感染症死了。



我脑海里浮现特洛伊在黑暗中发亮的水晶体。换句话说,是因为被那只奇怪的夜行性生物咬到的关系啰?



“那是——”我总算出声说话。



“他已经没办法再欺负我、也不能再揍我了。”



“麻耶,那是——”



我没有再说下去。我确实目睹了那只如同恶魔般的黑色生物,但我不认为它会依照麻耶的想法行动。那种像猫又像蝙蝠的奇怪生物。



这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明亮的闪光把森林深处都照射得一清二楚。感觉在那残像中,有无数只特洛伊从草丛中探出上半身,或是攀爬于树干上。



紧接着头上响起雷声。



“噫!”



麻耶抱住头部,却是我先迈步奔跑。我在雨中跌跌撞撞地奔下山坡。感觉再怎么奔跑,都无法从这座森林逃离。不知不觉间,我们踏进无边无际的森林之中。有种陷入立于路旁的石柱不断从黑暗中涌出的错觉。



雷声响个不停,雨滴狠狠打在我们身上。我们会像这样永远徘徊于森林之中吗?当我如此心想的瞬间,便看见代表古町口登山道入口的石阶。石阶下是常见的街景与车水马龙。



我冲到车道,险些被车给辗过。麻耶紧跟着我,拉住伫立在车道中央的我的袖口。



“往这走。”她以与刚才截然不同的低沉声音如此说道。



我喘了一大口气。麻耶拉着我走向她家的方向。我们与撑伞的上班族和脸色苍白的中年妇女擦身而过。中年妇女目不转睛地看着茫然自失的我。未撑伞、浑身湿透的我,看起来肯定十分怪异。我回头仰望城山。既然已经通过那里,闪电再怎么闪,也看不见树林里的情形了。那片把我们吐出的森林,已经阖上了嘴。含著名为特洛伊的野兽。



明明才下午四点多,天色却阴暗得有如日暮西山。我们经过黑门口登山道入口,马路对面有一间育幼院,里头传来孩子们喧闹嬉笑的声音。我听见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麻耶住的洋房灯火通明。我们穿过大门,爬上长长的坡道,看见敞开的明亮玄关后,麻耶的脚步轻盈了许多。



“北见爷爷一个人先回来,奶奶一定很担心我。而且还下起这么大的雨。”



“你奶奶的身体已经不要紧了吗?”麻耶点了点头。



“嗯,已经不要紧了。反正不用再担心会有人在食物里下毒了。”麻耶将身子挨近我,快速低喃道:“马上又会变成我跟奶奶两个人生活了。还有女佣跟北见爷爷就是了。”



麻耶朝光线满溢而出的玄关奔去。



“麻耶!”



一名胖女人从走廊沉重缓慢地走出。一眼便可认出那个女人是麻耶祖母的外甥女。女人粗暴地拉扯麻耶的手臂,令她一个踉跄。



“啊~都淋成落汤鸡了。还有,你这双鞋子是怎样?”女人唠唠叨叨,越骂越起劲。“自己去洗干净。你看!你把这里弄得到处都积水了。”



女人往后退,表现出一副别靠近自己的模样。



“麻耶,你有在听吗?你有长耳朵吧?”



就在女人伸出手想要拧麻耶的耳朵时,这才总算发现我的存在。然后把手收回,一边以晚娘的嘴脸上下打量我。



“敝姓日野,担任今天写生比赛的评审。我跟麻耶一起下山的。”



我也在玄关滴滴答答留下积水,走向麻耶后,把她的东西递给她。



“那我走啰。再见,麻耶。”



“再见。”



麻耶朝我挥了挥手,表情意外地开朗。我迈步走向雨中。



“啊!等一下。”女人从我身后追了上来。手上还拿着透明塑胶伞。“撑伞走吧。不用还没关系。”



女人没好气地如此说道后,便把雨伞塞进我手中,然后立刻转身离去。天空又划过一道闪电。



这时,我看见了。



女人随意扎起头发的后颈,有两个并排的咬伤小红点。我直接将视线移向麻耶。她紧抿的双唇因为淋了雨而发紫。虽与我四目相交,我却无法从她脸上解读出任何情绪。



我步履蹒跚地走下坡道,来到大门处,才撑起雨伞。我的手向口袋深处探去,摸到了那张折起来的图画纸。是特洛伊。那女人也被特洛伊咬了,命在旦夕。



那只柔韧的邪恶小野兽,听从蒲生麻耶的愿望,守护她与她的祖母——?



我突然想起在欣赏蒲生庆介的画作时所感受到的那股突兀感是什么了。他所描绘的每一幅风景画,远景处都有一座隆起的小山。山上还细腻地描绘出小小的白色建筑。有时连屋顶的形状都画得一清二楚、有时则是看起来只像个白点。那就是这座古城。



我是被呼唤过来的吗?像这样受到古城呼唤的人们,命运是否于此地交错、纠缠呢?然后是不是也在不知不觉间混入了妖异之物,一点一滴地改变了命运的走向呢?



古城尚未打上灯光。我默默地走着,远离古城与它的领域。



我应该不会再来到这座城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