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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夏暗(1 / 2)



1



我们走了约一小时,原本轻盈的背包重得像塞有铅块,拖累我们的路程。就读全人班后,自然而然过度仰赖咒力,缺乏肉体锻錬;但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才是夺去我们活力的真正原因。



离尘师父不时从莲花座回头看我们龟速行军,满脸鄙夷与不耐,不发一语。他很清楚说什么也没有用。莲花座飘在离地两公尺的高度,他在莲花座上打坐冥想。我们落后三十公尺,步履蹒跚,像走在池底却见不著水。这是非常难以形容的感觉。



「那是真正的浮游术。」



瞬佩服地低语。上完全人班咒力课程的的成年人也不见得都会这招。我们能让独木舟在水上航行,但浮游术是另一种层级。



「让自己乘坐的物体漂浮在空中,还能前进,究竟是怎么想像的呢?」



初级课程的咒力须设定一个固定座标轴才能移动物体。要让自己的身体飞起来须在自身外的地点设定固定点,非常困难。像离尘师父那样历经千锤百錬的僧人或许是想像自己固定在宇宙中心,森罗万象皆擦身而过。



「管他怎么想,都跟我们没关系了吧?」觉不屑地说。「反正这辈子都不能再用咒力了。」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守噙著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真理亚见状也开始哽咽。



「没这种事,不要胡说。」我瞪了觉一眼。「我们一定可以重新使用咒力。」



「早季怎么知道?」觉用前所未见的冷酷眼神瞪我。



「我们的咒力不是消失了,只是暂时被冻结。」



「你真以为会有人帮我们解开?」觉凑近我,压低声线恐吓,「你还记得拟蓑白的话吗?我们听了不该听的事,是『老鼠屎』了,我们是要被剔除的对象。」



我想反驳,但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早季,情况是不是有点怪?」



走在最前头的瞬回过头对我说,声音压得比觉更低。



「哪里怪?」



「那个叫离尘的和尙从刚才就不太对劲。」



我审视对方。



「哪里怪?他原本就这样吧?」根本没仔细看的觉只顾著嘀咕。「等等,真有点怪……」



我们之前只顾自己,没注意到离尘师父,他确实状况不正常,不时在莲花座上挣扎著,打坐时也没用丹田呼吸,而是大口喘气。此刻,他后颈流下一道汗水。



「生病了吗?」瞬说。



「管他怎样?为什么我们要担心那家伙?」觉抱怨。



「不……果然没错。」瞬听起来对自己的推测相当有信心。



「什么没错?」



「拟蓑白的诅咒。」



觉嗤之以鼻。「我说过很多次了,那是骗人的。谣言而已。」



「不对,不是谣言。还记得拟蓑白起火的时候发生什么事吗?」



瞬后半段的话语是看著我问的。



「当然记得。」



「当时拟蓑白上方突然出现人影对吧?抱著婴儿的妈妈。」



「这又怎么了?」



「那应该是拟蓑白为了抵抗人类攻击,制造出来的影像。」



「我也觉得有这个可能。」



「我光看了影像就非常不舒服。大家也一样吧?直接攻击拟蓑白的离尘师父一定更严重。咒力的火焰突然消失也是因为精神涣散。」



「也就是说……看了会影响情绪?」我还不太理解事情的脉络。



「那是拟蓑白说的愧死机制。」



我惊觉确实如此。为什么在瞬提起前都没想过呢?



「拟蓑白打算放出影像,趁人类停止攻击的瞬间逃走。不过对具备愧死机制的人类来说,这种影响可不是迟疑,但攻撃对象毕竟不是真人,不到猝死的地步……」



我打从心底佩服瞬,他居然这么快就洞悉局势。之后的研究也指出拟蓑白的诅咒可能源于愧死机制的缺陷。即使只是幻觉,人类看到影像,潜意识还是自然产生攻击人类是禁忌的想法。即使一、两个月后失去理性,触发愧死机制丧命也不足为奇。



「说不定这家伙一个月后就会死?」觉听完瞬的说明后不禁得意起来。「活该,谁教你烧了图书馆用具。」



「……或许更快。」瞬看著离尘师父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



「这不是正好?他死在这里,我们的事情就不会穿帮了。」觉回答。



「别胡说了,」我小声斥责。「我们现在没一个人能使用咒力,他死了,我们被扔在这里要怎么回家?」



我嘴上说得很轻松,但两人眼中浮现的恐惧让我打从心底发抖,意识到我们的处境有多艰难。觉说得没错,我们如果被带回清净寺,他们绝不会从宽发落。尽管不敢想像接下来的发展,但或许真会被「处分」。就算选择逃走,也像从一只油锅摔进下一个火堆,陷入四面楚歌的窘况。



过了两个小时,脚步愈来愈迟缓,连蜗牛都追得过我们,不知何时才能抵达清净寺的情况让我十分担忧。



突然,左前方的树丛传来声响。



离尘师父注视树丛,草木藤蔓瞬间飞向四面八方。遮蔽物消失后,某种生物的身影呆愣原地。



「是化鼠。」瞬低声说。



我曾在某次放学后救起溺水的化鼠,但这只比当时大两倍,身高和我差不多。眼前的化鼠搞不清楚状况,抬起猪一样的皱鼻子猛嗅著空气。



「情况好像有点怪。」



真理亚说得对,我也感到不对劲。不仅仅是化鼠背著弓箭、身穿皮甲的怪异模样,还有其他可疑的地方。



「那家伙是怎样?好嚣张。」



觉说完后我才意识到问题所在,眼前这只化鼠的举动与之前见过的完全不同。我们在水道上救过的木蠹蛾鼠窝工鼠,即使见到像我们这样的小孩也一样卑躬屈膝,但这只化鼠见到乘著莲花座的离尘师父也丝毫不显畏惧。



化鼠猛然回头大声喊叫。



「嘎嘎嘎嘎!*◎□&!咕噜噜噜,吱吱吱吱,+$£!」



它接下来的行为更令人震惊。化鼠宛如红色弹珠般的双眼瞪著离尘师父,从背后抽出弓,准备上箭。霎时间,弓箭就被白炽的火焰包围,化鼠哀嚎著放开手。它迟缓地转身逃走,却被咒力捕捉,悬荡在离尘师父的面前拚死挣扎。



「好个畜生,竟敢出手伤人?」



离尘师父口气冷冽,化鼠发出莫名其妙的怪声。此时,化鼠头上的圆锥形帽盔倏然弹飞。



「额头上没有刺青,你究竟哪来的?」



化鼠露出黄色门牙,吐出口水威吓对方。显然完全无法沟通。



「日本应该没有野生鼠窝,这是外来种吧?」



离尘师父低喃一句,用咒力转动化鼠的身体仔细端详,和我们研究虎蛱蟹一样。他维持化鼠头部的位置不动,再度让化鼠的身躯旋转一圈,化鼠发出嚼齿类特有的高亢悲鸣,但这道尖叫伴随著颈椎断裂的声响沉寂下来。



离尘师父回头望著我们,咚一声把化鼠尸体扔到地上。



「这带有危险的外来种化鼠入侵,我有义务将你们平安带回寺里,但现况稍微有些棘手了。」



离尘师父扬起瘦削脸庞上的嘴角。



「所以你们也得帮忙,当然,是在目前能力可及的范围内。」



觉好像听到什么细微的怪声而惊吓地向后看,他脸上的恐惧让我很不舒服。



「如果你每十秒就转头一次,乾脆一路倒著走吧?」



觉忍不住生气。「说这什么话,亏你走得这么心安理得,我早就觉得早季神经大条。」



「你看瞬跟真理亚,他们走在最前面,都不像你这样战战兢兢。」



「笨,你根本不懂,最后面才最危险啊。」觉气得满脸胀红。「你想想,刚才那只化鼠不是回头大喊吗?它的同伙一定藏在哪里。」



「这点小事我也知道。」



「那你知道它们可能会出手报复吧?你觉得它们看到同伙惨死,还会正面攻击吗?」



虽然不想承认,但觉的观点非常合理。



我不是因为好强才不愿意承认觉的话,离尘师父想必也明白殿后比前锋更危险。换句话说,合理推测他认为五人中瞬与真理亚死了最可惜,因此让他们走在前头;我与觉死不足惜,负责殿后。这么说来,乍看待遇最好的守,情况反而最可怜。



守坐在莲花座上,美其名是巡逻,但飘浮高度比离尘师父搭的时候更高,约三公尺,谁看了都知道他是诱饵。离尘师父走在莲花座的后方,猛禽般的锋利眼神不时注意四周,但满头大汗的狼狈模样却和眼神不合。他见到拟蓑白的投影后,精神和身体状态逐渐改变,杀了化鼠后更明显恶化。



「有东西!」守在莲花座上大喊。



「停下!」离尘师父一声号令,我们全都停下,紧张兮兮地环视四周。



「你看到什么?」



离尘师父问道,守回答的声音不断颤抖。



「我不太清楚……大概一百公尺前面……有东西在动……」



离尘师父沉思起来。



「他在犹豫什么?」我问觉。



「如果前面有化鼠埋伏,再往前走就进入弓箭的射程。」觉舔著乾巴巴的嘴唇,冷静分析。「就算那和尙的咒力再怎么强,也是血肉之躯。如果被对方先发制人就危险了,所以得这么谨慎。」



人类即使拥有神一般的咒力,依然会在中箭后命丧黄泉。意识到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实,浑身不禁打一个冷颤。早知事态沦落至此,他就不该冻结我们的咒力。离尘师父应该很后悔,说不定会立刻解开咒力,但很遗憾的,事情不如我预想般顺利。



「伊东守。」离尘师父抬头看著莲花座说。「听好,你专心找化鼠在哪里。别担心,我会用咒力护著你,别说是射箭,它们连一根手指碰不到你。」



守察觉离尘师父的企图,脸色铁青。



「不……我不要,别这样!」



我们咽下口水,现在已经无计可施。载著守的莲花座缓缓往前飘,招摇地在可能出现化鼠的地方盘旋。我们屏气凝神,但什么都没发生。莲花座飞回来之后,离尘师父恶狠狠地瞪著守。



「如何?看到化鼠没有?」



「不知道……」守一脸苍白,像小动物般抖个不停。



「你不是说看到东西在动?」



「可是刚才看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或许看错了……」



离尘师父点点头,但没立刻动身,他的谨慎程度显然和咒力能力相当。他沉思半晌后抬起头,眼神锐利。



「你看到那一带有东西在动?」



离尘师父指向前方,守默默点头。



「先消毒好了。」



突然一阵天摇地动,前方不远的山坡渐渐滑落,树木一棵棵接连倒下,巨龙般的土石流疯狂冲往守提到的位置。不到五分钟,整片美丽的树丛被棕色土石完全淹没。根本无从得知化鼠是否埋伏在那里,不过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们继续前进,但步伐更慢。



因为离尘师父一旦认为哪里可疑,必然会选择仔细消毒。化鼠想必认为我们宛如印度的破坏神湿婆,挥舞著毁灭的力量在和平的山野中刨挖下丑恶的爪痕,所到之处徒留死亡和恐惧。无论多么好战的外来化鼠,见到这幅景象都不可能愚蠢到正面对决。



目前状况对敌我双方来说都很不幸。要不是行进路线直接撞上对方鼠窝,彼此不会交战。但离尘师父认为很难在日落前赶回清净寺,为了避免风险增加,选择大胆穿越山林抄捷径。然而,我们慢下脚步的原因正是外来种化鼠的攻击,因果如同一条衔尾蛇,循环不息。



正当我们登山到一半,眼前骤然出现化鼠的第一道防线。



「那是什么?」领头的瞬忽然怔住。



山顶上突然出现数百条身影,同时敲打起金属的武器与铜锣,震天价响。



「它们打算攻过来!」真理亚尖叫。



「这批货色原本就是三界不容,承蒙佛祖恩宠才得以入人外畜生道,见了我离尘竟敢螳臂档车?」离尘师父厉声斥喝。「那只得出手降伏了!」



我心想不对,它们不想交战。



如果想攻击我们,应该从背后偷袭,明目张胆的恐吓是希望我们改变路线,避免交战。这么想起来,它们的战吼就宛如悲伤的祈祷。



一阵清风拂过脸颊。



离尘师父的头上逐渐形成一道巨大的龙卷风。



化鼠似乎想用战吼逼退狂风。



下一秒,龙卷风卷起树木岩石,接连击向山顶,打飞十来道身影。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我紧闭双眼。



剎那间,远方铺天盖地飞来愤怒与恐惧的嚎叫以及报复的箭雨。



然而,满天的箭矢全被强风拨向四方。



「一群丑恶的害虫……我会将你们杀到片甲不留!」



离尘师父沙哑恶毒的嗓音划开沉默。



「住手!」



我放声尖叫,但没人听得见。



刺耳的诡怪风声被刀刃滑过丝绢一般的声响掩盖,彷佛女人拔尖的哀嚎。一时之间,我宛如见到幻觉,目睹一群手持镰刀、背生羽翼的女妖如同从谷底上升的气流席卷山头,扑向化鼠军团。幻觉理应空虚不实,但它们无力招架的身形不断倒下。是镰鼬风。我惊觉。激烈旋绕的空气中心形成真空,如尖锐刀刃般切肉断骨。要以咒力引发镰鼬风须正确掌握无形无色的空气,这种高等技巧仅仅少数人办得到。



囓齿类生物的惨叫与咆哮不绝于耳,回荡大地,化鼠数量顿时大减。我头晕目眩,身处远方却见到血雾,嗅到血腥,不知眼前景象是真是假。



「很好,干掉了!……那里,它们就在那里,别想逃!」



觉在我的身边紧握双拳,痴迷地看著大屠杀的景像,模样亢奋激动。



「你是笨蛋吗,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严肃的提问让觉一愣。



「它们……不是敌人吗?」



「它们才不是真正的敌人。」



「那你说谁是真正的敌人?」



我回答前,佛家高僧的大屠杀已经告终。山头连一个影子都见不到了。



「好……走吧。」



离尘师父发令,但声音听起来痛苦不堪,我与觉面面相觑。



我们往山头前进,一路上化鼠的惨状纷纷映入眼帘。镰鼬风的威力超乎想像,四处尽是头颅破裂、支离破碎的尸体,掺著铁锈的浓浓血腥味令我的心情沉重不已,大地被鲜血染成漆黑,引来数不清的苍蝇闹哄哄地大吃大喝。



走在最前头的瞬与真理亚见到黑压压的蝇群,不禁踌躇。我们望著离尘师父,希望他清理这黑压压的蝇群,但高大的僧人呆站不动,毫无反应。



「他怎么了?」觉低声呢喃。



我直觉意识到这是因为化鼠的身影。化鼠身影远看与人类大同小异,离尘师父已经中了拟蓑白的诅咒,在发动镰鼬风砍杀化鼠的过程中,潜意识认为自己犯下攻击人类的禁忌,这股罪恶感无法抹灭。若是如此,愧死机制应该要发动。



「离尘师父,你没事吗?」瞬问。



「……嗯,不必担心。」



离尘师父隔半晌才回话,但眼神空洞,口齿不清。我们注意力都放在离尘师父身上,没发现飞舞在化鼠尸骸上的蝇阵之间钻出某样东西。



「那是什么?」



真理亚低语,我们转头往前。



眼前是奇妙的生物。全身长满黑色长毛,身体像大型犬般肥厚,但头小得出奇,而且位置逼近地面,它正抬头瞧著我们。



「……气球狗!」守压低声音喊道。



「胡说,怎么可能真的有气球狗。」



觉先前斩钉截铁地说有人见过气球狗,现在却毫不犹豫地反驳。



「可是那怎么看……都是气球狗吧?」守难得坚持己见。



「那你说它会像气球一样膨胀吗,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但这只生物──气球狗竟像听懂觉的话一般骤然变大一圈。



「哇,真的膨胀了。」



我们以为它只是大吸一口气好让身体变得稍微粗壮,但气球狗瞪我们一眼,变大一圈。



「大家快退后!」瞬大声提醒,大家立刻鸟兽散。



「这家伙究竟会变怎样?」我问瞬。



「不知道。」瞬露出好奇的神情。「但目前为止都跟觉说的一样,不是吗?如果无误,它应该会膨胀到爆炸。」



尽管难以置信,但气球狗像证实瞬的话一般地又膨胀一倍。



「为什么?」



「为了吓跑我们。」瞬呢喃著。



「吓跑我们?」



「要我们离开这里。」



气球狗见到我们纷纷退后,唯独离尘师父留在原地,它开始缓慢接近。可是离尘师父依然毫无反应,气球狗忍不住再变大,它的体型最初仅如大型犬,现在肿得像一头肥羊。



为什么离尘师父动也不动?我们讶异不已,注视著高大的僧人,没想到他竟然双眼紧闭,全身僵直。或许他已经意识不清。气球狗无声无息地与离尘师父对峙一阵,最后气急败坏地瞬间膨胀三倍以上。它的身躯几乎成一颗圆球,黑毛直竖,闪动著放射状的白色电光。



「警告象徵?不妙,快逃!」



瞬大喊,我们跳起来,全力冲往山底下。大家头也不回,但我敌不过好奇心而停步回望,气球狗膨胀到骇人的地步。



离尘师父终于睁开眼睛。他连警告都没有,瞬间以咒力点起刺眼的火焰,包围气球狗全身。



瞬转身折回,拉著我的手扑倒在地。



下一秒,轰然巨响传来,一道强烈的震波掠过倒地的我们上方。我和瞬待在离气球狗三十公尺的位置,如果不是在山坡上,我们应该必死无疑。我不太愿意描述接下来的光景,我们耗费一段时间茫然和哭泣才逐渐从打击中振作,强打起精神查看爆炸处宛如陨石坑的土堆。



离尘师父身处爆炸核心,遗骸支离破碎,不成人形。我们失去咒力,连埋尸都有困难,只好随便用土掩过,但光这么做也教人呕心反胃。



「早季,你看这个。」



一样东西深深刺在土中,瞬挖出来递给我。



「这是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不敢伸手,瞬便将那样物品拿到我眼前。这是圆柱体的某段,周围交错著六片叶片状的突起及许多尖刺。



「好像水车的车轮。」



「这应该是气球狗脊椎的一部分。」



「咦?脊椎?」觉靠近我的身后,接过瞬手上的物品并在掌中翻转端详。「像石头一样又硬又重,如果被砸个正著,应该会没命。」



「这种构造应该是为了在气球狗爆炸时旋转飞散。」



「为什么要飞散?」



「为了刺杀敌人啊。」



我又仔细观察四周,地上千疮百孔,令人恐惧。难道气球狗的骨头全是凶器,在爆炸后四散飞射,将敌人打得四分五裂?



觉将骨头拿近鼻子嗅个不停。



「怎么了?」



我觉得气味一定很腥臭,不禁皱眉。



「味道好像烟火。」



「是吗?原来如此。」瞬想通似地点点头。「气球狗应该有办法在体内囤积硫磺与硝石,制造火药。光吸入空气,然后像气球一样爆炸,不可能有这么强的爆发力……也许是哪部分的骨头会像打火石一样摩擦点火,引发爆炸吧?」



「等、等一下,哪有生物演化到可以自爆?」



不少动物靠膨胀来威吓敌人,若只是敌人不听警告就自爆,岂不本末倒置?



「瞬到这里前不是说过吗?如果在威吓敌人前就自爆而死,气球狗早就绝种了。」



瞬充满自信地回答:



「我本来也这么想,但忽然想起来,读过的生物学书上有种生物会像气球狗一样爆炸。」



「还有别的?」我与觉异口同声问道。



「嗯。如果从那种生物类推,我大概知道气球狗的真面目。」



「气球狗的真面目?」



「哇,这样一来,气球狗究竟是气球还是狗呢?」觉打趣地问。



我们好不容易从打击中清醒过来,情绪有些躁动。



「你们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默默聆听的真理亚动怒了。「你们究竟懂不懂现在的情况?我们被扔在荒郊野岭,不知身在何方,而且没办法用咒力……」



众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说得也是。」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瞬开口:



「我们先往回走。今晚只能露宿野外。」



「喂。」



觉猛然抓住瞬的手臂,紧张地轻喊。瞬不明就理地回头,觉作势看向大坑的另一端。我们沿著觉的目光望去,接著浑身一僵。



四、五十公尺前方,许多身影默默瞪著我们,是化鼠。



「……怎么办?」真理亚十分惶恐。



「还用说,我们只能站稳脚步对抗他们。」觉说。



「对抗?怎么做?我们没有咒力啊。」我出言反驳。



「可是它们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吧?如果我们逃跑示弱,反而会被它们乘胜追击。」



「但站著不动,迟早也会被攻击啊。」守的声音细若蚊鸣。



「对啊,非逃不可。」真理亚认同守的意见。



我看著如雕像般动也不动的化鼠,再次确定一件事。



「我想它们不打算求战,而是希望我们离开。」



「为什么?它们先离开不就好了?」态度最强硬的觉反问。



「它们的巢穴就在前面。」



第一防卫队明知会全数牺牲,依然选择现身。恐怕连那气球狗也是……



「好,我们就慢慢撤退。」



瞬一向会在生死关头间发挥领导能力。



「千万别出声,不要刺激对方。别让它们觉得我们害怕,要不然就糟了。」



不需要再讨论什么了,我们蹑手蹑脚地后退,天色已经暗下来,每次不小心踏到石块就吓出我们一身冷汗。下山途中回头一看,化鼠紧跟著我们不放,但没打算进一步缩短距离。



「早季说得没错,它们不打算开战。」真理亚开心地说。



「现在说还太早。」觉低沉地反驳。「它们说不定会趁我们疏忽大意时偷袭。」



「你怎么老讲这种话。」我冷冷斥责,「故意吓我们很有趣吗?」



「那空口无凭讲些乐观的话就有用吗?」觉愤愤不平。



「你说的话才没意义吧?」



「……不,觉也许说得对。」瞬居然这么说。



「什么意思?」



「早季说得没错,它们不想在那交战,再过去可能就是它们的巢。但我们远离巢穴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可是……它们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喂,你也看到离尘干了什么事吧,你以为化鼠死多少只,我们死一个就能打平吗?」觉的话教人很不舒服,但很有说服力。



「它们认为我们有咒力吧?应该会避免交战,不要增加无谓的牺牲。」



真理亚试著化解我和觉的对立,但瞬摇摇头。



「离尘师父说过,它们是野生的外来种。虽然受过文明洗礼,但很长一段时间没接触人类。你还记得第一只侦察兵吗?它们可能连『咒力』两字都没听过。」



「是没错,但再怎么不甘愿,它们刚才应该明白咒力的恐怖啊。」我偷偷瞥化鼠一眼。「是的,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但说到我们有没有同样的力量,它们应该半信半疑吧?」



「为什么?」



「它们应该知道,要是我们同样有咒力,它们早就被杀个精光。」



这次的沉默更教人难受,气氛沉重得让我们喘不过气。



「……它们接下来怎么办?」觉问瞬。



「等我们离巢穴够远了,再试探性地攻击一下吧。」



「如果我们无法反击呢?」



瞬没回答。就算他不说,我们也明白未出口的话语。



「我们退到哪里,就会离巢穴够远?」真理亚忧心地问。



「老实说,我不清楚。」



瞬抬头眺望山头。



「不过第一次的危机,应该就在我们下山之后。」



2



我们步伐比来时更慢,还没下山,太阳已经西沉。充满全身的热汗让人极端不适,手脚却又紧张得发冷。化鼠像跟屁虫般和我们保持一定距离,紧追不放。



命运的岔路就在眼前。



根据瞬的说法,人类判断是否进行宣战一类的大动作,通常是取决焦点变化。焦点就是引人注目的位置。比方说猎人架起弓箭猎鹿,当鹿穿出森林小径现身河岸,猎人可能会放箭。不仅因为景色变化影响情绪,或被河面反射的光线惊醒,更可能由于眼界开阔,方便攻击目标,当下局势催促猎人行动。



化鼠一路观察我们,行为与人类极为类似。瞬认为它们与人类一样会依据地形焦点作为行动的引信。如果它们的巢穴在山头,山坡与平地的交界就是明确的心理界线。



「怎么办?」我问瞬,现在只能靠他。



「一进树林,我们就分头逃跑。」



五人聚在一起会让化鼠方便追赶,因此尽管分头逃跑会让我们内心很难受,但瞬说得没错,现在别无选择。



「我们进入化鼠看不到的地方后就拔腿逃。被抓到一定完蛋,别想保留体力。跑多远就跑多远,然后躲好。等四周安全,再避开它们的耳目,折返来时路。我们在藏独木舟的地方碰头。」



一思索起每人平安重逢的机率就让人眼前一黑。毕竟分头逃的意义,不就是抱著心理准备牺牲几个人,逃一个算一个吗?



「走进树林之前要怎么办?」



觉走到瞬的身边。我立刻察觉他想问什么。从山腰到树林有约五十公尺的距离,之间没有可藏身的树木岩石,若是慢慢走就会成为绝佳的箭靶。真理亚再也忍不住地啜泣起来,我又一次被迫体认事态的严重性,轻轻抱住真理亚发抖的双肩,彼此磨蹭额头,互相安慰。



接下来,我们压低声音讨论一阵。



一切都看对方如何出手。是趁现在攻击,还是打算目送我们离开?



如果对方出手,我们就全力逃入树林,但起跑的同时,等于告诉对方我们没有咒力;而且逃跑本身就会刺激化鼠攻击,这么一来,全员平安逃离的机率将趋近于零。另一方面,若我们赌对方不会攻击而慢慢前进,要是对方万箭齐发,必然全军覆没。



「……只能撑到最后关头,看清对方的态度。」



瞬的口气带著一些自暴自弃以及听天由命。



「由谁下决定?」觉问,「这可是赌上五个人的命。」



「投票表决吧。」瞬叹息著说。



山丘与平地间起起伏伏,交界模糊不清。夜色逐渐呑噬大地,四周景物的轮廓朦胧起来。我们一回神便远远超过焦点,走入随时可能中箭的危险地带。大家的呼吸又快又浅,太阳穴上的血管巨声鼓动。



明明随时要拔腿狂奔,双腿却虚脱无力,难以仰赖。我悄然回头,就著微弱月光观察山丘。化鼠毫无动作,坐镇在视野开阔的山腰上紧盯我们。



乖,保持别动。我们马上要走了,没人会伤害你们。如果射出箭,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放我们走,你们就安全了。如果伤害我们,你们会被杀得一只不剩。拜托拜托,乖乖等一会,千万别动。



我拚命在心中祈祷后回头向前,突然吃了一惊。



眼前四道黑影中,有人举起手。



「谁?」我低声问。



「是、是我。」守答得喘不过气。「我认为应该马上逃跑。」



「胡说什么,没事。再等一下就好。」



守放下手,我松口气。如果三人举手,少数就得服从多数;但别说三人,一旦一个人吓得开跑就万事皆休。化鼠一定采取会攻击,我们接下来只能死命逃。



「早季,你走太快了。」



瞬将我拉回现实,我竟不知不觉小跑步起来。



「啊,对不起。」我严肃地警揭自己放慢脚步。



「剩一点点了。」觉嗫嚅道。



「瞬,剩下二十公尺就跑。就算它们对我们放箭,箭也要飞三、四秒。我们逃得掉。」



「……我要到最后关头才跑。」瞬的口气有些迷惘。「如果开跑,它们就会追上来。就算进树林也不代表安全。」:



「可是树林可以藏身,现在不逃……」守说得很急,又举起了手。



「……后面有动静!」真理亚压低声音。



我立刻回头,眼前的光景吓得我差点心跳停止。山腰上的化鼠居然开始往下冲。



「来了!」真理亚尖叫举手。两票。



「等一下,还不是时候,它们还没进行攻击。」瞬试图安抚守与真理亚,但两人都没放下手,觉也犹豫地慢慢举起手。



「再等一下。」我赶紧制止觉。「再撑一下,真的,再一下……」



霎时一道尖锐响声划过天际。一支箭伴随嘹亮哨声越过头顶,钉在树林的入口处。就算我们没听过响箭,依然明白这是开战信号。不等第三人举手,我们拔腿狂奔。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拚命奔跑,但无论怎么跑都不觉得在前进,宛如在恶梦中不断挣扎,感受难以言喻。



但树林的入口就近在眼前。



剩一点点了!



钻入树林的那一刻,我们才意识到自己跑得多赶多急。



「别僵住,分头跑!」瞬大声提醒。



我猛地往右拐弯,在草地上狂奔起来,完全听不见其他人的脚步。不知不觉,我落单了。脑里徒留激烈的喘息声,不知我可以支撑到哪里,如今也只能跑到筋疲力尽为止。



刚才身边还有四个伙伴,现在骤然变成孤身一人,加上化鼠紧追在后,孤单与惶恐撕扯著我的心脏。一路上只有树梢间若隐若现的月亮相伴。



喘不过来了,肺部哀嚎著要更多氧气,气管更是叫苦连天。大腿酸软,膝盖以下失去知觉。



不能再跑了!我想停下来,我想好好休息!



但在这里停下脚步就会丧命。



再撑一点,再多跑一段。



这么想的瞬间,脚下绊到什么。我想保持平衡却无能为力,全身维持著奔跑的态势弹到半空又重重摔回地面。非得起身不可!话虽如此,身体好像受了伤而不听使唤。我勉强翻身,鹅黄色的月亮落入眼帘,月色前所未见的耀眼。



土壤的冰冷穿透薄T恤与背包夺去背部的体温。



我横躺在地,像个风鼓般不断吸吐空气,束手无策。



要死在这里吗?我心头涌上这道念头。我太年轻了,对死亡没有确切概念。



「早季!」



远方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觉正往我这里来。



「早季,没事吧?」



「觉……快逃……」我勉强挤出声音。



「你能动吗?」



这次的声音非常近,一张脸望著我,尽管逆光之下看不清楚表情,但确实是觉。



「好像动不了……」



「加油啊,我们得快点逃!」



觉拉著我的手,我摇摇晃晃地勉强借力起身。



「跑得动吗?」



我摇摇头。



「那就用走的。」



「不用了……太迟了……」



「你胡说什么?」



我望著觉的后方,觉扭头一望,许多双眼睛正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竖起耳朵还听得见野兽的微弱气音。



「我们被化鼠包围了。」



我以为当场就会被杀,幸好没猜对。几只手举长枪的化鼠从身后押著我和觉前进。化鼠相当提防,不愿靠近我们三公尺之内,多亏如此才没被反绑双手或被枪尖顶著走。但除了长枪戒备,附近还有几把弓对准我们,实在惊险万分。



「其他人都逃走了吗?」我小声问觉。



「不知道,跑进树林后就没看见其他人了。」



我以为化鼠会阻止我们交谈,但看来它们并不在意,一句话也没问。



「你怎么发现我的?」



「我跑到一半才发现你。」



他追上我就违背了分头逃跑的原则,但我一点都不想责怪他。



「我想大家都逃掉了。」



「没错,应该是。」



我知道觉只是在说好听的话,但确实宽心一些。



此时在前头带路的化鼠作势要我们停下。这里是树林中的小空地,我闭上眼心想著就要葬身此处,却被棒子之类的东西顶顶胸口,我睁开眼睛。



「吱吱吱吱……咕噜噜噜!」



眼前站著的化鼠与我差不多高,身披一套打著流苏结的甲胄,手拿长枪。应该是这队的队长。我摸摸闷痛的胸口,T恤没破,身体没出血。化鼠不是用尖锐的枪头顶我,而是枪尾。



「早季!」



觉想冲到我的身边,却被其他化鼠用长枪扫腿,趴跌在地。



「我没事,你别乱动!」我大喊一声。



我不敢确定是不是老实点就保得住性命,心底多少有在此被处决的准备。



眼前的化鼠又发出尖锐叫声,它的脸贴近我,我总算看清楚这只队长化鼠的长相。它漆黑头盔下发著红光的残忍双眼及朝天的猪鼻,和之前我在水道边救过的化鼠以及几小时前被离尘师父杀掉的化鼠一模一样。但队长化鼠有与众不同的特色,从额头、眼窝一带经鼻梁到脸颊,再到下颚为止的皮肤都长满球果般的鳞片。



穿山甲一类的哺乳类会长鳞片,但没听说化鼠这种囓齿类拥有鳞片,而且同一物种中混杂具鳞片和不具麟片两种型态更是奇妙。不过,这念头在脑中一闪即逝,顶在我脸上的枪头传来冰冷的金属触感,枪尖更射出耀眼的月光。



人生要落幕了吗?一这么想,枪头就收回去,看来不打算捅我一枪。长著毯果鳞片的队长骤然发出杀猪般的怪叫,这可能是威吓,我不禁闭眼认命。



几秒后,我睁开眼。



什么都没发生。毯果队长走到觉的面前,两只化鼠正押著他的双臂。说时迟那时快,球果队长冷不防出枪刺觉,刺中前的一瞬间,毯果队长止住手,然后重覆两、三回。



咬牙硬撑的觉最终还是吓得两腿发软,被两旁的化鼠拉住身体,额头擦过枪头。



「觉!」



我不禁要冲上前,却被其他化鼠用长枪制止。



「别担心,我没事。」



觉转头告诉我。他额头上的伤口正在渗血,我十分心疼,但伤口不深、性命无虞,我终于松口气。而球果队长和它的化鼠部下好像也松口气,但不是因为觉的伤口很浅,应该是担心我们具有咒力,所以在带我们回鼠窝前得吓吓我们确认情况。



我们又被长枪逼著前往树林。



「痛吗?」



我低声问,觉默默摇头。伤口血流不止,划出几道从额头到下巴的黑线。



「我们会怎么样?」



「不会马上被杀吧。」觉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



「如果要杀,早就动手了。」



「那是你太乐观吧?」



「不只这样,他们进树林之前不是放了响箭吗?那是警告我们停住,如果一开始就想杀我们,何必大费周章?」



「那它们抓我们干什么?」



「不知道。不过它们今天首度见识咒力,应该相当惊讶,希望一探究竟。我们是它们目前的唯一线索,绝不会滥杀。」



觉的推论应该没错,因为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感受到生命危险。



我们穿出树林,再次登上山头。我和觉都筋疲力尽,要不是长枪抵在身后逼我们前进,一步也走不动。



这时我们终于看清楚押送我们的化鼠队伍什么模样。令人惊讶的是,队上的二十只化鼠的长相中只有一半是标准化鼠;剩下十只的身体某部分怪异变形,不是自然畸形,好像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改造。



队长和另外两只担任副队长的化鼠脸上都长著球果般的鳞片,双手与甲胄间的空隙也是。弓兵化鼠中,四只拿的强弓比其他弓兵大两倍,左右手臂的型态差异有如招潮蟹。持弓侧的手臂细长,一半显得僵硬;但架箭拉弦侧的那只手比持弓侧要短,侧肩到胸膛的肌肉发达健壮,手肘以下的部分相对纤细,手指互相融合,只剩两只短钩。另外两只化鼠的眼球像变色龙般又大又突,耳朵大得像蝙蝠,而且不断转动抽搐,像在戒备四周。还有一只头上长一支尖角,手脚异常细长的化鼠,难以想像这些突变有什么功用。



「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样子千变万化。」觉嘟哝著。



「谁教它们叫『化』鼠。」



「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个玩笑很难笑,但多少有助于舒缓心情,客观审视情况。



到山顶后,右手边有条林道在月光下浮现出诡异的轮廓。但化鼠走往相反的方向,进入荆棘丛生的窄缝。我们没得选择,拨开满是荆棘的灌木丛前进。这些荆棘应该是化鼠种的,目的是阻止外敌入侵鼠窝。我边想边蜿蜒前进,眼前视野顿时大开。



如果不仔细看,这是辽阔的草原,但见到化鼠忽然从一棵大水橡树底下钻出来,我们意识到这里就是鼠窝。



鼠窝入口以高大杂草巧妙掩饰,化鼠接二连三钻出草丛,宛如魔术表演。



其中有只特别大的化鼠推开其他化鼠走出来。它身穿皮甲,肩挂披风,显然在鼠窝里相当有地位。它最大的特徵就是头颅往前后突出,像颗棒槌。



球果队长四脚著地,毕恭毕敬上前禀告,棒槌头化鼠反而站起身子。两只化鼠讨论起来,棒槌头化鼠狠狠瞪我们一眼,吩咐起球果队长。



我们很怕被带进昏暗的地底隧道,幸好化鼠将我们带离巢穴入口,赶往林道深处。林道深处坐落著一栋巨大鸟笼般的建筑,直径两公尺,高约一点五公尺,用排列成圆锥形的木柱与刺蔓搭建而成。



鸟笼乍看没有入口,只有一处仅用刺蔓围绕,没搭建木柱。两只化鼠用长枪拨开刺蔓后将我们赶入鸟笼,接著一收长枪,刺蔓又缩回约二、三十公分的空隙。若想钻出去,得做好皮开肉绽的心理准备。此外,外面还有一只拿长枪的哨兵不怀好意地盯著我们。



鸟笼不高,没办法站直,我们将背包垫在冰冷的地上当坐垫,朦胧的月光仅够我们看见彼此的脸。



「好惨的一天啊。」



觉的声音温柔得难以置信,我顿时情绪溃堤,眼泪直落。



「真的糟透了……觉,伤还好吗?」



「完全没问题。不过是一些皮肉伤,血也止住了。」



觉对著我摆摆耳朵,证明他没事。班上只有他会这招,我总算放下心,破涕为笑。但觉的脸上依然沾著几道血痕,触目惊心,但并无大碍。



「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只能等人来救了。如果瞬他们平安逃走,应该会去町上回报。」



多久才有人来救援呢?光想就浑身乏力。



我们在狭小的鸟笼中并肩静待时光流逝。



「它还在看著我们。」



关进鸟笼快一个小时,哨兵还是用诡异的眼神打量我们,一旦视线对上就立刻回头,没多久又转头。



「别理它,蠢老鼠一只。」觉的手环著我的腰。



「可是好像……哎,你在干什么?」我的后半句是在问觉。



「你很紧张吧,我来安慰你。」



觉试著在窄小空间中压上我,逆光让他的表情一片漆黑,双眼却炯炯有神。



「没关系,我来就好,觉别动。」



我的手掌贴在觉的胸前,觉静止了动作,心跳穿过T恤传到我的手掌。我露出微笑,缓缓地让他倒卧在地。我俯看觉,指节滑过他月光下苍白的脸庞。



觉陶醉地闭上眼睛,宛如家猫般乖巧地任凭摆布。



我捧起觉的脸颊,亲吻他的额头。觉埋入我的胸前。我的掌心和手指一路从脖子、胸膛、双臂、腋下,滑入下腹。



我们过去没什么机会如此亲密地接触彼此,虽然平时说话带刺,但感受得到背后挡不住的爱意。



他的阴茎相当硬挺了,我在性行为上仅有和女性的经验,不知如何取悦男性,我隔著牛仔裤来回抚摸,尽管布料厚实,但感受到温热的脉动。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先延后某些乐趣好了。我用指尖搔觉的大腿内侧和臀部,觉等不及了,将我的手按在某个部位。牛仔裤绷得太紧,我解开钮扣,稍微打开,见到鼓胀到几乎要被戳破的四角短裤。我再次抚摸男性最敏感的器官,这回隔一片薄布,清楚感受到形状和大小,宛如具有生命的生物,老实地对我的爱抚做出反应,可爱得像只宠物。



倏然间,我耳边响起拟蓑白的话。



「巴诺布猿的个体间产生高度紧张压力时,会以亲密的性接触来消解压力。不仅成年雄体与雌体间会发生性行为,同性与未成年个体间也会互相摩擦性器官,疑似性行为。巴诺布猿正是藉此预防斗争,维持团体秩序……」



不对!我们不是猴子!



我猛摇头,驱散杂念。然而伦理规定对男女的性行为订下严格条件,内容近乎严格禁止,另一方面却奖励性交前的准性行为及同性的身体接触,这是为什么?



「第一阶段是频繁进行肉体接触,包括握手、拥抱、吻颊。第二阶段是奖励幼儿期到青春期间的异性爱接触及同性爱接触,人类便可习惯透过疑似性行为的高潮来舒缓紧张的人际关系。第三阶段是成年人间的完全自由性爱。」



如果拟蓑白所言属实,一切都是为了维持社会运作……



「怎么了?」觉意识到我忽然停手,讶异地问。



「嗯……对不起,没事。」



「换我来让你舒服。」



听到我的道歉,觉抚摸著我的全身。



「啊……等一下……!」



他以为自己的手技让我如同躺在天鹅绒般舒服滑顺,我却因为好痒而不住扭动。当我弓起身子时,一道视线投来,原来化鼠哨兵紧盯我们不放。



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不喜欢在亲密过程中被人直盯著看,习俗上见到他人在亲密接触时,理应移开视线,迅速离开。不过要是旁观者不是人类,自然不在此限。我在波崎沙丘与真理亚亲热时,瞬的爱犬昴也在一旁,我不清楚它为何在那里。



可是化鼠的视线与昴不同,非常令人不悦。很明显地,它不仅理解我们的行为意义,低贱的脑袋中更挂著卑劣丑陋的有色眼镜,淌著口水看得著迷。



我又停下动作,觉微微睁开眼。



「怎样了,别吊我胃口。」



「不是……是它。」我用眼神示意化鼠哨兵。



「别管它不就好了?」觉咋舌。



「我没办法。」



觉的兴致被打断,忿忿瞪著化鼠哨兵。



「碍事的浑球,真想整它。」



「没咒力怎么整?」



觉听出我语气中的嘲讽,板起脸来。



「人就算没有咒力也还有智慧啊。」



我想到恶毒的回应,但还是先别说好了。



「……但我们束手无策啊。从这里构不到它,它又听不懂人话。」



觉似乎有了点子,眼神亮起来。我有不好的预感,默默看著他在背包圈找。



「你在找什么?」



觉得意地掏出白色的水鸟蛋,不对,那是芒筑巢的假蛋。



「拿这个做什么?」



如果砸破假蛋,里面就会弹出叫做「恶魔手掌」的陷阱,方圆两、三公尺会布满恶臭粪块。但完全没有杀伤力,顶多惹火对方。



「你等著瞧。」



觉以高跪姿靠近鸟笼入口,拿著假蛋要递给化鼠哨兵。我们第一次向对方沟通,化鼠相当提防,挥舞著长枪警告。



「喂,别那么生气。你一直站著,肚子肯定饿了吧?我这里有黄小鹭的蛋,很好吃哦。」



觉以亲切的语调表示毫无敌意,将手上的假蛋滚出刺蔓。化鼠哨兵看著滚动的假蛋,歪起头来,一阵犹豫后,它一手拿枪,另一手灵活捡起假蛋。



「别傻了,化鼠怎么可能不知道假蛋?」



「这样吗?我看不一定。」觉的声音有些嘶哑,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期待,但充满信心。「它们是最近从大陆来的外来种吧?芒筑巢好像是关东东边的本土生物,它们可能根本没见过。」



「就算没见过,顶多捏碎蛋,弄得一身大便,气个半死。除非像蛇一样呑整颗……」



觉发出一声轻呼。我看往他的目光方向,化鼠哨兵抬起头来张开大嘴,将假蛋扔到嘴里。接下来的事太过残酷,实在不忍卒睹。我原想责怪觉何必做这么不人道的事,但他看起来明显比我受到更大的打击,我沉默以对。



化鼠哨兵动也不动,应该已经断气。它连死前的悲鸣都发不出来,因此我们的犯行尙未被其他化鼠察觉。



「怎么办?」我轻声问。若觉认为我优柔寡断,什么都要问,我想必会很不舒服,但当下只希望找到一条生路。



「只能逃走了。」觉低声回答。「如果它们发现这家伙被杀,这次不会让我们活命。」



「该怎么逃?」



我试图抓住粗壮的刺蔓,但一刺到手指便连忙缩回。就算做好血肉模糊的心理准备也很难挤出缝隙。



「用那个。」觉指著掉在尸体旁的长枪。手臂勉强可穿过刺蔓的空隙,觉将背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握住肩带一端,对准长枪扔出背包。最初怎么扔都勾不到长枪,多丢几次,总算用背包勾到枪柄拉近这里。



「换我来。」



觉的手臂被刺蔓刺伤了,我想接手,但觉摇摇头,不断尝试。



「成功了!」



好不容易弄到长枪,觉的手臂已经千疮百孔,染得一片血红。觉立刻模仿化鼠将我们关入鸟笼时的动作想用枪柄顶开刺蔓,但光靠一支长枪无法打开,至少两支交叉才做得到。



「没办法,用切的吧。」



觉试著切断刺蔓,没料到哨兵的长枪尖头是石器。球果队长的长枪明明是金属制的。



「再不快点要被发现了啊。」我紧张得忍不住动怒。



「一下就好了。」



觉一句抱怨都没说,拚命切著刺蔓。他拚命的样子很难让人联想到平日只会吹牛、酸人,稍微被念两句就烧起火来反驳的他,我讶异不已。



幸好这柄枪尖不知道是用黑曜岩还是什么石头做的,出奇锐利,觉花两、三分钟便切开刺蔓,他想不能再多花时间了,直接用枪柄拨开刺蔓往外推出。



「快,从这里出去!」



切开一条刺蔓后的空隙勉强可让我通过,我立刻爬出去。觉将背包从牢房递出来,然后自己钻出来。用枪柄将刺蔓往鸟笼推并不容易,幸好行得通,觉的身体比我宽一些,他的侧身又被刺蔓刮上两、三道,他浑身是伤,多这一点也没什么影响。我们压低身子窥探林道外状况,似乎有大批化鼠前往追捕瞬他们,眼前仅有两、三道背影,还有几只化鼠频繁出入巢穴。



「好,逃得掉。」



我们迅速往巢穴反方向前进,虽然离藏独木舟的霞浦湖岸愈来愈远,但没得选择。我们蹑手蹑脚走几十公尺后,拔腿奔跑。



「要往哪里?」



「总之就往前跑吧!」



我们被抓之后经过多久?月亮滑落天际,挂在远山棱线。我们在漆黑的山路上狂奔,这次被抓一定死路一条。



「丢掉那东西会不会好跑一点?」我喘著气建议觉。因为他紧抓著长枪不放。



「或许还用得上。」觉简短回答,



我思索著他话语背后的涵意,心情十分沉重。两个没咒力的人类小孩手上,仅剩的武器就是这把弱不禁风的长枪了。接下来,我们又走了四、五十分钟,但平安无事,虽然累到不行,但至少还能逃。虽然很幸运没看到追兵,但心中惶恐不断膨胀。



我回想起在和贵园学过的一首歌,其中一段曲调十分哀伤。



家乡渐渐远,渐渐远。



来时路快回头,快回头。



「还要朝这方向跑多远?」我终于忍不住问。



「总之先远离他们的巢穴。」觉满脑子都是化鼠追兵的影子。



「可是我们应该正往西跑?这样会离霞浦愈来愈远啊。」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掉头吧?一直跑到有山路可以绕道为止。」



「这里一直都一条路啊。要不要先离开这条路,往树林里走走看?」



「夜里进树林会迷路,根本看不出东南西北,搞不好连路都找不到。」



我发现觉在发抖。



「可是沿单行道逃下去,它们一追上来,三两下就会发现我们。」



「所以要趁现在拉开距离。」



我们的讨论毫无交集,觉完全没停下脚步,我紧跟在后。



突然,觉停下来。



「怎么了?」



觉的手指抵住嘴唇,作势要我安静,接著压低身子凝视前方。我放眼望去没发现什么动静。要再开口时,前方树丛中传来簌簌声。



我们都僵住了。



二、三十公尺的前方,林道两边钻出几道矮小身影,个个拿著刀枪武器。



「是化鼠……」



一阵绝望袭来,我头晕眼花。觉紧握著那把烂长枪,往前挺进一步。



3



六只化鼠缓缓靠近我们。



「觉,扔了长枪吧。」我尽量平心静气地小声告诉他。「如果反抗,会被杀啊。」



「反正都是死路一条。」觉摇摇头。「你听好,我挡著它们,你趁机逃进树林里。」



「这怎么行得通?我不可能逃掉,要是乖乖听话,至少不会马上被杀。还是等人来救我们吧。」



「不行,来不及。」觉固执地说。「而且我不要再被关到牢里去了!」



「觉,拜托,别冲动。」



六只化鼠在离我们五、六公尺远的地方停下。是在戒备吗?情况不太对劲。



「……等一下。」我按住觉举枪的手腕。



「别阻止我。」



「不是……它们跟刚才那批化鼠不一样。」



觉讶异地「咦」了一声。



此时,一字排开的六只化鼠突然放下手中长枪,同时跪地。



「怎么了?」



觉惊呼著,我则目瞪口呆。



「吱吱吱吱咕噜噜……神、尊。」



正中央一只化鼠抬起头,操著奇怪口音,似乎要说明什么。



「依依依……菸屋‧梦‧鼠喔……°C¥$。兔只猪‧无无无……威先!」



我一头雾水,但跪著的化鼠额头上有著刺青般的图样。



「得救了,这些化鼠来自服从人类的鼠窝。」



我放下心中大石,差点腿软。觉半信半疑地鼓起勇气走向化鼠,他心惊肉跳地停在三公尺前,伸长脖子想看清楚刺青。



「『盐604』啊,难不成是指『盐屋虻』鼠窝?」



「吱吱吱吱……菸屋‧梦!菸屋‧梦!」



负责说明的化鼠听了觉的话,立刻大动作地点头如捣蒜。



「兔只猪……威先……兔只猪危险!」



后来我们得知当时卫生所已经发现拘捕我们的鼠窝,命名为「土蜘蛛」。之前从半岛渡海过来的「马陆」鼠窝比较温和,顺利融入本土化鼠体制,没惹出麻烦,因此低估「土蜘蛛」鼠窝的危险性。顺带一提,远古时代统一日本列岛的大和王朝(不同于神圣樱花王朝与同时期的新大和王朝),碰巧就将列岛先民(绳文人)贬抑为土蜘蛛。经时光流转,竟又以相同称号称呼外来种鼠窝,真是历史的讽刺。



言归正传,我们被六只盐屋虻鼠窝的化鼠领著,走在黑暗的树林中。



「这下麻烦了。」觉沉重地低喃。



「为什么?我们不是得救了?这些化鼠绝不会攻击人类。」



「现在确实是不会。」



「现在?」



觉对我投以悲怜的眼神。



「你觉得化鼠为什么把人类当神明崇拜?当然因为有咒力啊。现在它们也相信我们有咒力才卑躬屈膝,要是知道我们的咒力没了,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他后半段刻意压低声音,或许怕被走在前头的化鼠听见。



「你想太多了。毕竟……」



我心头一阵惶恐,试图反驳觉的论点。



「盐屋虻鼠窝服从人类,对吧?我们如果发生不测又被人类发现这件事,它们会被满门抄斩。它们自己也清楚。再说,哪有动机伤害我们?」



「谁知道化鼠有什么动机?有时它们的想法跟人类差不多,但终究是囓齿类。」



觉的声音听来像突然老了二十几岁。



「不能对这些家伙掉以轻心,千万别让它们发现我们没有咒力。早季也要小心。」



我不知道怎么小心,但放弃争论,只是简短答应。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



走在树林间,心中的惶恐逐渐膨胀。我们一路上完全不用咒力,真能骗过盐屋虻的化鼠吗?虽然被土蜘蛛追击的恐惧慢慢减少,新的担忧却不断滋长。不知道又走多远,有只化鼠突然回头对我们怪声怪叫,我们因为疲劳与睡意而意识模糊,完全无法理解。



「它说什么?」



「我听不太清楚,应该是到了。」



觉一说,我全身紧绷起来。



前方树丛又冒出一只化鼠,外型与为我们带路的这六只明显不同;它的体型更大一圈,头戴甲虫角形状的头盔,身披鳞片锁子甲,地位应该与土蜘蛛鼠窝的毯果队长相当,或许更高。



头盔鼠听带路的化鼠报告一会,毕恭毕敬地走过来。



「神尊,欢迎大驾光临。」



头盔鼠脱下头盔,说出一口流利的日语。



「我是盐屋虻鼠窝的禀奏官,名叫#%¥$。」名字一半发音极为高亢复杂,宛如超音波。「但神尊通常简称我『史奎拉』。两位神尊请这么称呼就好。」



「这样的话,史奎拉,」觉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前来露营,不巧迷路。如果你能送我们到霞浦湖岸就太好了。到那里之后,我们会自己处理。」



「遵命。」



史奎拉乾脆地答应,我们放松下来。



「但非常遗憾,当下要带路有些困难。」



「为什么?」我忍不住提高音量。「是因为晚上太暗,还是……」



「我等嗅觉发达,夜晚走在树林中并无大碍,若是神尊不感疲劳,带路自然小事一桩。」



史奎拉恭敬回答。



「然而目前附近一带情势非常险峻,名叫土蜘蛛的外来鼠窝入侵,与我们本地鼠窝间剑拔弩张,终于在数天前开战。莫非神尊在前来之路没有碰见?」



我正想回答,但先看觉一眼。



「不,没碰上。」觉面无表情地说。



史奎拉扫视著觉手上的长枪与额头的伤痕,但或许是我多心。



「真是万幸。土蜘蛛一族不服神威,大胆放肆,可能不知天高地厚,攻击神尊。神尊当然可用咒力轻易扫平,但毕竟对方会从暗处放出剧毒冷箭,寡廉鲜耻,还是小心为上。」



它皱巴巴的鼻头显得更皱了,口沫横飞地痛骂土蜘蛛。



「啊,实在失礼。我等一心防卫且天生软弱,不得不穿这身不像样的战甲。」



「你们会赢吗?」我问。



史奎拉像等著我开口一般滔滔不绝起来。



「情势不怎么有利。先不提虎头蜂那种大鼠窝,我等盐屋虻总数不过七百,是弱小鼠窝。相较之下,土蜘蛛兵力估计不下四千。」



我打了冷颤。离尘师父死前「驱除」的数量,再怎么乐观估计也不过一千左右,我以为它们已经近乎全军覆没,竟还留三千左右的兵力。



「昨天我等派遣特使前往附近三座鼠窝,请求救兵,但还要些许时间才能抵达。」



「那现在被攻打不就死定了吗?」



我忍不住反问,但见到史奎拉露出奇妙的眼神,我顿时发现自己说错话。如果是有咒力的人类,几只化鼠都不足为惧。



「是啊。如果我们没来,你们有何打算?」



觉立刻接话,不愧是吹牛狂人,接得乾净俐落。



「是,承蒙神尊关切,感激不尽。」史奎拉深深鞠躬。「但我等一族的鼠窝之间交战稍稍特别。即使敌我实力悬殊,通常也要相当时间方能分出高下。」



「什么意思?」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立刻带领神尊见识,请往这里。」



史奎拉对我们磕头,接著快速往后退,看来这是化鼠对上位者的礼仪。穿过树丛后,视野大开。虽然月亮已落,但点点星光照出整片无垠的大草原;高而茂密的草原上零星耸立著许多蚁窝般的尖塔。



「这就是盐屋虻鼠窝的巢?」



我一问,史奎拉摇摇头。



「神尊所谓的巢想必是指女王住的龙穴,那还要更往前方走。这里是为了对抗土蜘蛛势力而打造的前线之一。」



「前线?」



「此处是由碉堡、战壕、地底墙、战斗隧道等工事所组成的防卫线……神尊是否喜好围棋、象棋等棋盘竞技?」



出乎意料的问题令我们傻眼。



「呃……还好,在学校学过。」



老实说,两者刚学起来有趣,但我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现在还是初学者。最让我冷感的理由,是某时期开始就只有特定两、三个人会赢。其中一个是瞬,我还可以接受,但我实在受不了觉每次赢棋后自夸的嘴脸。



「那请容我如此说明。当我等$¥°C£……抱歉,当我等化鼠的鼠窝间开战,战争型态必然接近棋盘战,严格来说是围棋。」



我傻傻地想,为什么「化鼠」一词会让它顿住?



史奎拉开始解释化鼠间的权力斗争,滔滔不绝的模样令我想起拟蓑白。



化鼠的祖先,是东非的穴居囓齿动物裸鼹鼠,会在地底挖掘狭窄隧道居住;后来裸鼹鼠受人类帮助,强化体格与智慧,建立文明,但基本习性不变。居住坑道是近乎垂直下挖的纵坑,避免淹水又沿著纵坑往上分岔出小洞当成房间。而各纵坑间又有水平隧道连结成网络,不需钻出地面便可自由通行。



「我等直到最近才上到地面作战,道理十分简单,在地面上的重装无论怎么调整,行进速度都比在地底挖坑快得多。但地面军队交战是一回事,若要攻下对方鼠窝,从地面进军其实毫无意义。」



「为什么?」觉问。



「地底下的$¥°C£……我等同胞,透过声音与震动,便对地面敌军的位置瞭若指掌;但地面军队无法探测地底的敌人位置,因此地面军队常突然跌入陷阱,或脚下飞出尖刺而死伤,在单方面受挫之下只能全军覆没。」



这样的战争已经重复多次。人类也好,化鼠也好,究竟流多少血才能换得一个教训?



「也就是说化鼠之间的战争,都是防守方比较有利?」觉说得好像自己很内行。



「正是如此。进攻方只能挖掘地道前进,但防守方能察觉敌方声音而在地底建立坚固的防卫墙,或摆放如剃刀般尖锐的石片,甚至放置巨石,从下方挖掘隧道通过时便会受到重压。代表从地底进攻也不容易。」



「那该怎么办才好?」我问。



「原本是经过长久对峙,攻击方获得某些代价而撤退。但后来出现天才战术师※○◎□……姚基。姚基从神尊手中获颁天书一册,得到灵感,独自建立起攻占鼠窝的战略体制。」



「那什么书啊?」



觉皱眉问。究竟是什么危险的书,不仅没被禁,还被交付到化鼠手上?



「很遗憾,该神圣天书已不复存,口耳相传书名为《三岁开始下围棋》。」



我俩面面相觑,我们在和贵园的游戏室看过这本书。



「姚基的战术与围棋完全相同,首先派遣地面部队,四处散开,于重点位置挖掘纵坑,确保据点。接下来在各据点与龙穴间设置更多据点,强化联系功能,由点至线,由线至面,扩大支配范围,最终目标是将敌人包围在小范围内。另一方面,防守方目标在确保向外脱逃的路径。一旦遭到完全封锁,不仅食物来源匮乏,连地下水源都会遭到截断。当敌人企图建立据点,便先行切入建立我方据点;阻止对方联系,通畅我方联系。这正如围棋般突破对方之封锁网,火热的白刃战才要开始。」



我又眺望原野,听它这么一说,这些蚁窝般的塔确实有战术配置的感觉。



「姚基创造的战略革命,立刻传遍所有鼠窝,以往固若金汤的鼠窝接连陷落,大大改写势力版图。最快接受新思维的鼠窝成长壮大,墨守成规的鼠窝全数遭淘汰。」



「那姚基怎么了?」



我没想到自己对化鼠英雄传如此著迷。姚基是目前最大鼠窝「虎头蜂」的兴盛功臣吗?但看史奎拉说得如此热情澎湃,该不会是盐屋虻鼠窝的中兴英主吧?



「姚基在激战中英勇丧命了。」史奎拉悲伤地说。



「姚基出身弱小的蜻蜓鼠窝,当时总数不过四百多只,因此姚基总是站上前线指挥作战。某次与邻近鼠窝互争地盘,于前线中段接触敌方桥头堡,意外发生激战。战争优势取决于何者能维持联系,切断对方联系。姚基眼光更胜对手一筹,发现故意牺牲一个据点,就能成全己方联系,切断对方补给。可惜有个问题,要牺牲的据点正是由它亲自坐镇。」



觉叹了口气。



「姚基为了己方壮烈牺牲。不出所料,敌人包围它的据点,姚基等六名守卫英勇战至最后,遭到千刀万剐。但当敌人从杀戮中清醒过来,前线已经一分为二,无法恢复联系。敌方巢穴包含龙穴在内,遭到封锁,失去逃生路径。至于前线则与巢穴分离,失去补给路线,只能等待弹尽援绝。蜻蜓鼠窝大获全胜。」



史奎拉的讲古让我们听得入迷,不知不觉以为是在听拟蓑白的历史后话。但两者的声线有天壤之别。



「可惜胜利余韵持续不久,蜻蜓鼠窝便灭亡了。」



史奎拉的语气就像哀悼一个鼠窝在历史舞台上绽放火花,随即消逝。



「蜻蜓鼠窝原本规模甚小,又失去姚基这张王牌,立刻遭到周围鼠窝蚕食鲸呑。若是战争维持旧传统,或许还能强化防守,度过难关。讽刺的是,蜻蜓鼠窝被姚基所创建的战略完全封锁,战力逐渐消耗殆尽,只得无条件投降。」



「鼠窝战败之后,化鼠会怎么样?」我问,该不会被杀个精光吧?



「女王会遭到处决,剩余所有化鼠则被当成奴隶使唤,生前受到猪狗不如的虐待,死后被弃尸荒野,或者当做肥料。」



我们沉默不语。现在回想起来,那正是史奎拉的用意所在。觉微微动嘴,我读了他的唇语,他说「蚂蚁……」。确实就是蚂蚁。化鼠一方面具备酷似人类的特质,一方面又具备社会性昆虫的冷酷。它们的战争,本质上雷同武士蚁攻击其他犠窝,夺取劳动力。



「……其实我之所以如此赘述,另有隐情。」



史奎拉双膝一跪,正襟危坐。



「与土蜘蛛交战数天,盐屋虻鼠窝的连外据点全数陷落。派往附近鼠窝求援的特使须穿过土蜘蛛的重重包围,若被捕必定丧命。我等鼠窝存亡之秋,两位青稚神尊到来,必定是上天出手相救。实是雪中送炭,死里见活。」



觉偷瞥我一眼,事情正往我们最不乐见的方向发展。



「我等相争之小事竟要请托神尊相助,确实胆大包天,但神尊可否大发慈悲,拯救我等鼠窝?在此跪求神尊,给不知神威的土蜘蛛尝尝因果报应!」



觉清清喉咙。「我很想出手相助,但我们不能随意插手。」



「何故?神尊心念一发,定能将它们消灭殆尽。」



觉很谨慎地挑选用字遣词:「化鼠毕竟是保育鸟兽之一,我们不能随意宰杀。须向町公所与卫生所提出有害鸟兽驱逐申请,批准后才进行处分。」



「神尊所言甚是!」



史奎拉仍不愿放弃。



「但如此一来,我等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请大发慈悲!不需将土蜘蛛全部杀尽,只要稍稍打击前线,突破对方包围网,我等便会自求出路!请大发慈悲啊……」



史奎拉死缠烂打地恳求我们时,一只看似传令的化鼠兵走进,对它耳语几句。这时史奎拉的态度完全相反,它高高在上地听取报告,接著一脸困扰地面向我们。



「我明白了。时间已晚,明早再请神尊多多考虑。两位必定打算休息,但在休息前,可否与我一同见见女王?」



「见女王?」



我思索一会,很想看看化鼠女王,但黎明将近,加上昨天经过这么多事,实在心力交瘁。



「女王已经来到附近的碉堡,一听神尊大驾光临,表示务必要见上一面。」



「好,就见见面吧。其他事情等明天再说。」觉说著就要打呵欠。



「明白,这边请。」



史奎拉领著我们穿越草原,停在一座特别大的蚁窝状尖塔前,但不知道入口在哪里。



「入口在此,窄闷简陋,请多包涵。」



史奎拉拨开杂草,露出直径一公尺的洞穴。



「啊,要从这里进去?」我有些害怕。



「可以的话,请女王出来一趟吧?」觉也不打算进去。



「非常抱歉,通往雕堡入口隧道仅能供士兵通过,女王无法上到地面。女王正于地底大厅恭候大驾。」



没办法,现在拒绝见女王会惹出麻烦,又失去咒力,我们不愿意引发争执。



觉与我依序钻进洞中,洞里比外面更冰冷,洞口周围涂上黏土,而为了方便行走,洞穴内部则用乾草混泥土补强,防止滑倒。我很怕整个人跌进垂直的纵坑,幸好两只化鼠给我们垫脚,过程还算舒适。化鼠们用手脚顶住洞穴内壁当成皮肉垫,减缓我们下滑速度。我们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减速,乖乖坐在化鼠身上。



大概沿著纵坑斜下二、三十公尺,突然碰到宽广的空间,高度足以让我们直立;但一片漆黑,不知多宽。一股霉臭味与野兽体臭扑鼻而来,我寒毛直竖。



「请在此稍候。」史奎拉跟在我们之后滑下来说道。我回头一看,它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光。明明知道野生动物的眼睛会在黑暗中发光,但还是很不舒服。



史奎拉敲打打火石般物体,点亮一只小火把,一时十分刺眼,但随即就习惯了。我再次感到光明多么令人放心。



「请往这里。」



原以为空间宽广,但火光一照才发现不过是三坪大的隔间。眼前出现三条水平通道,史奎拉举著火把带我们走入其中一条。囓齿动物的直立身影在洞穴墙上拉出诡异的影子。



「请小心头顶。」



隧道顶上愈来愈低,宽度却愈来愈宽。看来化鼠通过时都以四脚快速爬行。单靠火把光线走在昏暗地底,逐渐给我一种非现实的感觉,难以相信自己正处在这种地方。



另一方面,某个可谓超现实的事物压倒性地震撼我们感官。最先袭来的是气味,洞穴中处处充满化鼠体臭,愈前进就愈强烈。这股气味大致上和史奎拉及士兵一样,但其中混杂著不如体臭的味道,反而接近腐臭,浓烈到令人作呕。



接著,我们听见复杂的重低音,像风鼓的吹气声,还不时交错响雷般的低吟。再往前,洞穴墙面传来不规律的震动,彷佛有个非常沉重巨大的物体正在爬行……



渐渐地,震动从脚底板传上来。我怕得全身僵硬,却不敢对觉说想回头。如果这时候被史奎拉抓到弱点,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多远?」觉装得若无其事,但语尾开始发抖。



「就在不远处。」



这句话没骗我们。再往前走二十公尺左右,洞穴便往右拐弯,史奎拉一过弯就五体投地,发出高亢的老鼠叫声。它得到的回应是一阵惊人呻吟。那股强风般的低频音震得我们全身发麻。



「女王说,见到神尊,备感光荣。」



史奎拉对我们这么说。觉想要回些什么,却舌头打结,说不出话。



「……告诉她,我们见到女王也相当开心。」



我替觉开口,史奎拉点头后以吱吱声禀告。



女王听了后以人话回应,吓我们一跳。



「咕噜噜噜……神‧尊……□◎。这‧边……*&……请。」



震撼的重低音配上几乎要穿破鼓膜的磨牙声,听来是要请我们过去。我们互看一眼,缓缓走过转角,那股恶臭更浓烈了,几乎无法忍受。



手拿火把的史奎拉在转角前停步,我们走过它身边,火光从背后照来,在逆光的情况下我们看不清女王,只能从漆黑的轮廓得知蜷曲在眼前的生物体积庞大,不断散发骇人的热气。



「£¥……嘎嘎嘎!※&*!……#*!」



一道火热的气息迎面扑来,我忍不住转过头,但接下来的声响又令我诧异。



「湿湿湿……神‧尊。神、尊。欢迎。非‧常‧荣‧幸。」



化鼠女王听起来有著很长的声带,靠著分段震动发出假音,把音准拉到人类水平,听来也清楚得多。更令我们惊讶的是,她的嗓音听来确实是女性。



后来我们大约与女王交谈五分钟,但很可惜,我完全想不起对话内容。或许是当下太疲劳且紧张,但之后的戏剧性发展影响更大。



事发原因相当微不足道,女王为没准备座位向我们赔罪,我们虽然婉拒,女王还是叫来两只化鼠给我们当椅子。这时手拿火把的史奎拉也跟进来。



我们转头回避火把的强光,却正好清楚瞥见亮光下女王的模样。



方才的谈话中,女王的声音意外温和,大大抵销我们一开始的恐惧。但正因如此,实际见到庐山真面目时加倍震撼。



简单描述女王给我的感觉,就是一条奇大无比、长著短小四肢和尾巴的毛毛虫。



或许是不见天日,体色虚弱苍白,它全身满布环状皱褶,看来更像一只毛毛虫。但化鼠与毛毛虫之间具备决定性的差异──那就是脸。女王有一颗巨大的头颅,一半长满褐色斑点,在阳光下应该会呈红色;弹珠般发光的小眼睛一半掩盖在皱褶之下,看来十分残忍;强壮的下颚中隐约可见钻凿般的尖牙,颈上的项錬吊挂著红石榴石、发光的萤石、绿柱石、堇青石等宝石。



女王因为在人前曝光而暴怒,发出一声虎啸,吓得我们全身僵直。



她猛然冲过我们身边,毫不费力地叼起史奎拉,左右大力晃荡。史奎拉发出吱吱惨叫,火把摔落在地上,洞穴瞬时恢复黑暗,我们只听得见女王激烈的喘息与呻吟,史奎拉断断续续的惨叫,两只化鼠蹲在角落发抖,用爪子猛抓泥土。



「女王陛下,请等等!」



我鼓足全身勇气,开口说话。



「别杀史奎拉!它没有恶意!」



觉突然抓紧我的手臂,安抚暴怒的女王可能是场危险的赌注。但这时我们身为神尊,如果不插手反而会令化鼠起疑。



女王一时没反应,最后总算胡乱将史奎拉扔出来,灵巧地将粗长身体转向(但四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感觉认知)穿过我们身边,消失在洞穴深处。



史奎拉浑身发抖,半晌回过神,面向我们。



「感激神尊出手相救,让我捡回一命。」



「吓到我了。」觉总算能出声,但声音嘶哑。「但女王陛下应该不打算杀你吧?」



史奎拉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神尊想必累了,让我为神尊准备寝室,两位今晚请好好休息。」



史奎拉捡起地上的火把,再次以打火石点火。



我看见史奎拉身上的锁子甲,不禁打了个冷颤。尖牙咬碎金属鳞片,底下皮甲也穿了个大洞,渗出血渍。史奎拉明显受了伤,却咬牙苦撑,不让我们见到一丝痛楚。



「绝对有问题!那女王简直疯了!」觉在前往寝室的路上对我耳语。「小心点,如果惹火她,她不知道会干什么。」



好不容易甩掉满怀恶意的外来鼠窝,却投靠到疯狂女王统治的巢穴。但女王为何那样激动?虽然长相怪异,但谈话时确实有女性的温柔。难不成让我们见到真面目是如此不堪?



不过我们难挡睡意,什么也管不了了。



我们被带入简陋的洞穴,地上有些冰凉,铺上乾稻草意外舒适。我们倒在洞穴内侧,立刻沉沉睡去。



突然,我睁开眼。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不清楚时间,但应该还睡不到一小时。全身疲劳挥之不去,却有股急迫的念头,心想非起来不可。总觉得心底正猛敲著一口警钟。



「觉……觉!」



无论我怎么摇,他就是不醒。我摸摸觉的脸,血痕完全凝固,他连处理伤口的时间也没有就完全睡死。



「觉!快起来!」



虽然有点残忍,但我没时间乖乖等觉睡醒,急躁地摀住觉的口鼻。觉挣扎一下,差点窒息,胡乱拨开我的手。



「怎样啦……让我再睡一下。」



「不行,马上起来!你不知道现在很危险吗?」



觉总算认命睁开眼,但还留恋著甜蜜梦乡,不肯起身。



「什么危险……?」



「我觉得危险近了。」



「所以是什么危险?」



我无法回答,觉难以置信地沉默一阵,说声「晚安」又翻身睡去。



「觉,我知道你很困,但如果现在不起来,可能永远起不来了!」



觉抓抓头。「你在说什么啊?做恶梦吗?」



「不是梦,不是未卜先知,睡觉时,大脑整理一下之前的事情,我发现危险就在眼前。



「那你说说看,是怎么个危险法?你整理出结论了?」



我在黑暗中交抱双手陷入沉思,差一步就能掌握真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们所有人都忽略一个极大的危机。



「……或许我们太相信史奎拉了。」



「你说他骗了我们?」



觉总算回到现实世界。



「不是。不过我想他说的不全是真的,只有一部分才是。但史奎拉没意识到他太轻忽敌人了,这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说明的过程中,我脑海中的警报内容逐渐成形。



「一定是这样,今天晚上一定会打来,土蜘蛛一定会趁警备最薄弱的黎明时分进攻。」



「怎么可能?史奎拉不是说了,化鼠鼠窝间的战争就像下围棋一样抢地盘啊。」



「这就是他的大意!你想想,土蜘蛛是野生的外来种,怎么可能按照姚基的战术打仗?」



「可是要攻打洞穴里的敌人,这招应该很合理。」



「没错,这应该是全世界化鼠的基本战术,但土蜘蛛可能创造了其他的战术。」



「听你这么说……也是有可能……」



觉叹口气,他应该认为我杞人忧天,毕竟没有明确的证据。



「对了,我知道哪里怪了。」我突然大喊。「是我们被抓之前的事!离尘师父扫荡土蜘蛛的时候,它们根本没躲回洞穴,而是在地面上迎战,对不对?」



觉哑口无言,睡意全消。



「那是因为和尙活埋土蜘蛛大军,土蜘蛛才觉得窝起来也没用吧?」



「它们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咒力吧?怎么可能随机应变,改变战术?」



「或许是知道情势不利,因此出动大军想吓跑我们。」



「我本来也这么想,可是化鼠开战后应该会躲进洞穴,它们却从正面放箭攻击,这才是它们的战术啊。」



「可是从地面要攻击地底的鼠窝,未免……」



「它们一定有什么其他方法,比挖据点封锁对方更快、更有效。」



觉一时安静无声。



「如果早季没错,土蜘蛛现在知道有咒力,一定会意识到除了偷袭没有其他活路。」



黑暗中,我绝望地摇著头。



「不仅如此,就算有咒力的人帮盐屋虻鼠窝撑腰,偷袭还是可以杀死人类。它们在跟离尘师父的一战中,学到这点。」



教人心惊胆战的不祥预感益发强烈,时间所剩不多。



4



「逃吧。」觉说。



「逃去哪里?」



「哪里都行,离开这巢穴就对了。」觉起身观察寝室外的情况。「早季还记得路吗?我们好像走了九弯十八拐到这里。」



「不知道记不记得起来,脑袋昏沉沉的,不太有信心……」



我试著回想从晋见女王之处到这里的路。



「不行,我记得第一个弯是左转,之后的记忆很混乱。」



我本来就不擅长记路,按照原路走一遍还有可能,但折返须把原来的地图全翻转过来,脑袋乱成一团。觉交抱著双臂,拚命回想。



「路口应该没那么多分岔吧?顶多就三岔道,刚开始是两条路往左,接下来往右,再来……往哪?」



「我记不得转弯顺序,但我清楚从进巢穴到这里一路都是平缓下坡。」



为什么清楚记得?因为我觉得自己彷佛被领往阴曹地府。



「这样吗?嗯……所以一次都没走上坡。」



觉凑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这次往上爬就好。如果半途遇到下坡就代表走错路,回到前一个路口换一条路就行。」



「可是往上走不代表就是对的路吧?」我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这么说没错,但就算走错路,一直往上爬,迟早会回到地面吧?」



这样真的可以吗?我担心起是否要按照觉的判断行动,毕竟怎么记得住之前在黑暗中行走过的道路。要是路上有条绳子就好了,特修斯也是藉助阿里亚涅的丝线指引才走得出牛头人的迷宫。



「我们是不是找化鼠带我们出去比较好?如果迷路……」



「不行,如果史查拉禀报女王,女王一定起疑。」觉靠近我,「我们怎么说明想趁这时候逃跑?要是被化鼠发现我们没咒力,我们根本猜不到它们接下来的对策。」



我竖耳聆听著附近的动静,似乎没有化鼠活动的气息,黎明是它们活动力最低的时候。但寝室外的通道无比昏暗,伸手不见五指,我实在没勇气往里面跨出一步。



「这里是不是怪怪的?」



觉听到我的话,不耐烦地回答:「这里什么都怪,哪里不怪?」



「为什么寝室里比外面亮?」



觉一时愣住。没错,我们在房里依稀看得见彼此,但进入外面的洞穴就什么都见不到。



「真的……对啊,一定哪里有光源。」



我们在寝室中寻找光源,但奇怪的是遍寻不著。觉依然紧抓著从土蜘蛛手上抢来的长枪,一边用左手确认我的位置,一边用右手持枪,探索寝室深处。此时黑曜岩般的光滑枪尖倏然闪现针孔般的光点。



「刚刚那是?」



我们慢慢走往寝室角落,发现上方落下一道微光,抬头一看不禁错愕。天花板上开了一个大圆孔,里面盈满星星的光芒。



「洞外?这里可以通到地面?」



「不对……这不是星星。」觉难以置信地低喃,「看起来像星星,但不会闪烁,这是什么?」



觉伸直长枪顶著成千上百的绿宝石光球,光球乍看和我们距离遥远,没想到一顶就勾到,这时光球分成数道各自摆动。觉慢慢收回长枪,他应该碰到了几颗光球,枪尖留下牵丝的黏液。



「黏黏的,早季摸摸看。」



我摇摇头。



原来在天花板上发光的,是化鼠养来当家畜的变种土萤。



土萤又称萤火虫,远古以来便栖息于纽西兰、大洋洲一带的洞穴中。品种类似苍蝇、蚊子、虻等昆虫。幼虫在洞穴顶端筑巢,垂下牵丝的黏液球来猎食被黏住的昆虫;土萤会发出光线吸引猎物,光线反射在黏液球上,看起来宛如神秘奇特的翠绿银河。日本列岛原先没有土萤分布,据说在古代文明崩溃前不久,人类引进土萤做为钓饵,一部分存活下来,经过化鼠品种改良,成了贵宾室吊灯。



觉再以长枪采集黏液,确认发光体是某种昆虫的幼虫;经过短暂讨论,我负责垫背,让觉踩著我的肩膀采集土萤。至于为什么体重比较轻的我不上去采?因为发出绿光的蛆虫很恶心,我不想碰。



觉抓来几只土萤,用它们分泌的黏液黏在枪尖上,多亏化鼠的品种改良,土萤受到这等虐待还是不断发光。



「好,走吧。」觉站在寝室出口,毅然决然地说。



我们背起背包紧握彼此的手,靠著昆虫发出的微光往黑暗中迈进一步。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路程相当独特。



身边的光源仅剩长枪上宛如鬼魂的土萤微光,而包括脚底在内的其他范围一片漆黑。我试著面向侧边,伸出手在眼前晃动,却连一点影子都看不见。幸好洞穴不宽,我们并肩前进,身体不时擦过墙面。



「现在是往上吗?」我常丧失信心,反覆向觉确认状况。但每次问往上还往下,觉只回答:「不知道」或「谁知道」,不管什么回答都不会改变现况。



枪尖的光线不时照出双岔路或三岔路,我们在微弱的光线下还是分得出岔路,因为岔路口都种著夜光苔当路标。夜光苔正如其名,是闪著淡绿光线的苔藓,与土萤不同,无法自行发光,须藉透镜般的细胞汲取四周光线,在缺乏光的洞穴行光合作用。这些细胞会反射光线,看似发光。



化鼠仅靠触觉与嗅觉就可以在狭窄的地洞往来,但为了提升文明,须提高移动的效率,因此会利用这些生物特性。



我们默默往前,路上一只化鼠都没见到,或许现在是鼠窝休息的时间。原本我们深信是运气好,但愈往前走,状况愈怪。



「哎,我们应该走很远了吧?」我问觉。



「嗯。」



「是不是走错路?」



我们停下来,如果走错,这是哪里?我回溯记忆中的路线。



「怪了,途中慢慢想起来时碰过几个路口,转过几个弯,应该不会走错啊……」



「但应该哪里错了,我们没花这么多时间过来啊。」



「也对,回头吧。」



我们在阴暗的洞穴中掉头前进。继续往地洞深处钻令人泄气,但我们别无选择。不久,又碰到令人错愕的状况。



「岔路!」我惊呼。「怎么可能?刚才这里根本没岔路。」



我边走边记路,因此满有信心。



「……确实没有。」觉抓了一把岔路上的泥土仔细端详。「该死。原来是这样。」



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吓我一跳。



「怎么了?」



「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怎么会这么快……」觉深深叹口气。



「你在说什么?究竟怎么回事?」



「这里的土还很新……」



觉的解释让我脸色瞬间刷白。化鼠会不断在巢穴里挖隧道好改变鼠窝形状,我们怎么走去寝室,不代表路上的分岔到现在还一模一样。



「我看巢穴没活动,还以为没问题,可是就算其他活动停了,洞还是在挖。或许鼠窝正进入备战状态。我们一经过就马上有化鼠从别处挖过来,因此出现这条岔路。」



觉忿忿扔掉手中的泥土。



「那我们现在……」



「迷路了。」



如果看得见觉,他想必哭丧著脸、狼狈不堪。



之后我们在阴暗的地洞中四处徘徊。也许仅仅过了三十分钟,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下钻爬狭窄的洞穴,试图找到出路的压力超乎想像。我们衣著单薄,冷得起鸡皮疙瘩,却又热汗淋漓。行走过程中,我们不时用平时不会使用的脏话咒骂,诅咒不幸,哀求神明的垂怜又安静啜泣,但一直紧紧握著彼此的手。



最后,终于陷入短暂的精神错乱。



我的第一个症状是幻听。



「早季,早季!」



有人不知在何处喊著我的名字。



「你叫我?」



我随口问觉,通常只会听他不耐烦地回答:「没有啊。」



「早季,早季!」



这次我听得很清楚。



「早季,你在哪里?快回来。」



是爸爸的声音。



「爸!爸!」我大喊。「救命!我迷路了!」



「早季,你听好,千万别跑到八丁标外面。八丁标中有强力结界,安全得很,但跨出一步就没有任何咒力保护了。」



「我知道,可是我回不去了!找不到路了!」



「早季,早季,你要小心化鼠。化鼠敬畏具有咒力的人,当神一样来拜,并且绝对服从。可是对上没有咒力的孩子,就不知道会有什么态度。所以我们要尽力避免孩子与化鼠碰面。」



「……爸爸。」



「喂,你在念什么啊?」



觉的声音比幻听更空虚、更不真实。



「据说第五代皇帝大欢喜帝登基时,要求民众欢呼喝采连续三百年。要是谁先停下拍手的,就被选为祭品,以PK点火燃烧身体,那悲惨的焦尸还会被送进皇宫当饰品。所以民众给大欢喜帝的恶谥,就是阿鼻叫唤王。」



「爸爸,救我……」



「第十三代爱邻帝,恶谥为酸鼻女王……只要有人不顺她意,就惨无人道地……无上的喜悦……绝食避免呕吐……第三十三代宽恕帝,在世时便有别号犲狼王……啃咬尸体……其子第三十四代皇帝,醇德帝,恶谥邪门王……十二岁便活生生拧下宽恕帝头颅……害怕自己可能遭到杀害……将年幼的旁系与直系手足……尸体喂养大批沙虫、海蟑螂……第六十四代圣施帝,恶名夜枭女王……满月之夜掳走孕妇,开膛剖肚,生呑胎儿,吐出满地碎裂人骨……」



爸爸的声音一时听来非常扭曲,突然又变得极为平淡。



「你听好,前史文明的动物学家康拉特‧劳伦兹指出,野狼、渡鸦等动物具有强大伤害力又具有社会性,还拥有一种避免同类互相攻击的生物机制,即为攻击抑制。另一方面,老鼠与人类等动物并不具有强大攻击力,自然缺乏攻击抑制机制,同类间经常发生过度攻击与杀戮行为。」



「爸爸,别说了……」



「姚基发现故意牺牲一个据点,就能成全己方联系,切断对方补给;可惜有个问题,要牺牲的据点正是因它亲自坐镇。不出所料,敌人包围姚基的据点,姚基等六只守卫虽然英勇奋战至最后,还是全都被千刀万剐,变成香喷喷、热腾腾的肉饼。」



「混帐!振作点!」觉抓著我的肩膀。



「我没事……」嘴上这么说,幻听却挥之不去,甚至出现朦胧的幻觉。



「学校有批准你们到这地方来吗?」



僧人模样的幻影嘲讽著我。



「你们违反伦理规定基础,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条,不谤三宝戒。你们听从恶魔之声,对佛门教义提出异议。所以我要将你们永远冻结在纸人中,你们就当个纸人渡过余生吧……」



「早季!早季!」



我差点被摇到内伤,这才回过神。



「觉……」



「你自言自语些什么啊?我还以为你脑袋坏了!」



「是快坏了。」我低声回应



我应该差点陷入危险的崩溃前兆。如果没有彼此,我也许会精神失常。我们后来又在地洞徘徊一阵子,期间一只化鼠都没碰上,仔细想想,它们也许老远便感知我们而故意让路。接下来,我先惊觉情况有异。



「你听得到吗?」



没反应。我握紧觉的手,但仍无反应。



「觉?」



我打了他两、三个耳光,他挤出一丝低吟。



「振作点,我听到怪声音了!」



「声音一直都在响啊……」觉微弱地说,「有人从地底叫我们,那是死人的声音……」



我打了个冷颤。很明显的,觉继我之后产生幻觉,但我听到更宏亮的声音,难道是因为走在阴暗的地洞,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危机逼近。



现在没时间担心觉了。



竖起耳朵一听,又来了,声音回荡在洞里,不清楚来自何方,但愈来愈响亮。啊,我听清楚了,是众多化鼠在尖叫、怒吼与惨叫,还有敲锣打鼓般的金属撞击声,以及不知道是鼓掌还是潮水的异声。



这些刺激神经的怪声,全是战争的声音。最坏的预感成真了。



「要快点逃才行!蜘蛛打来了!」



我握紧觉的手,他毫无反应。



眼前又是岔路,往哪逃才好?左边?右边?或回头?



我摸索著觉的右手,长枪指往前方,但见不到黑暗中微弱的绿光。我连忙摸索枪尖,土萤已经死了。但我发现四周并非完全黑暗,种在岔路的夜光苔发出微光,某处也渗出微弱光线。根据我们在地洞中徘徊的时间推测,天亮了也不奇怪。出口应该就在前方。



我望著一片漆黑的前方,左边比较亮,我拉著觉小心翼翼前进。愈往前走,地洞愈亮,化鼠交战的声响也更加响亮。



如果就这么从出口出去,闯进化鼠战场的正中央,没有咒力的我们根本无法保命。



周围的亮度可比新月夜光,而眼前通道平缓向上,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右弯处,光线就是从那里射进。我犹豫半晌,迈步向前,心想不能停在这里,得确认出口的情况。



就结论来说,这短暂的迟疑救了我们一命。



霎时,我听见附近传来化鼠的惨叫,紧接著一只化鼠连滚带爬地从转角处冒出来。化鼠全身断断续续地抽搐,死命往我们爬,明显受到致命伤。同时,我察觉有异,鸡蛋坏掉般的臭味传来。我朝濒死的化鼠身后看,入口射来的光线打亮潜进地洞的烟雾。



本能告诉我,千万别吸入烟雾。



「往这里。」



我拉著觉的手,一百八十度地掉头前进,拚死跑回刚才走过的地洞。尽管快速跑了一段,恶臭却没有消失的迹象,反而愈来愈浓烈。陷入恐慌之际,始终没反应的觉突然自嘲起来。



「逃到哪里都没用,我们要变成老鼠了。」



我气得反驳:「我们才不是老鼠!」



「一样。」觉低声说著,口气十分悠哉。「洞里的老鼠被烟熏就无路可逃。」



「烟熏?」



我总算知道心中不对劲的感觉来自何方。



「平常烟雾都会往天上飘,怎么往下追过来呢?」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觉像个高傲的资优生,睥睨著连简单问题都答不出来的笨学生。「既然要攻击躲在洞里的对手,当然要用比空气更重的毒气。」



我倒抽一口气。



「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早说。」



我压抑怒意往地底逃,回想著走过的路。记得有一处是长长的上坡,给了我会通往地面的错觉。但走到接近地面的位置时,坡道像故意让我失望般又再次往下挖。到那里或许避得开下沉的毒气。



失去土萤的光芒,又陷入疯狂,我们在错综复杂的地道狂奔。这样还能走上正确方向几乎可说是奇迹。



「是上坡!」



脚底的感觉告诉我已经上了长上坡。我们奔跑好久,大小腿的肌肉纷纷哀嚎,但只能咬牙继续。疼痛与苦楚在在证明著我们还活著。



道路总算平坦起来,往前又是平缓下坡。



「先在这里等等。」



只能祈祷灌入巢穴的毒气不会冲到这里。若是单行道,继续逃是比较聪明的做法,但化鼠的巢穴像蜘蛛网般四通八达,毒气比我们更快到前方,最好的方法是留在制高点。



我俩在黑暗中席地而坐。



「还好吗?」我问。觉低声回答:「还好。」



「毒气大概多久会散?」



我还是看不见觉的身影,但感觉他在摇头。



「不会散啊。」



「怎么可能?难道会永远留在地洞里?」



「那倒不会,不过应该几天都散不了。」觉深深叹一口气,「不是这里的空气先用完,就是毒气慢慢扩散到这里。」



我喉咙冒出一股酸苦味,看来我们真的只能坐以待毙。



「……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知道。」觉的语气毫无抑扬顿挫。「万一盐屋虻鼠窝打赢了,或许会把我们挖出来,但这也要等到毒气散了才有可能。」



绝望抽乾我的力气,明明拚命逃到安全地带,一回神却发现自己要被活埋在这个深深地洞。完全束手无策,等待著死期来临,这完全是精神上的酷刑。在地洞里被毒气追著跑还轻松一点。



「虽然现在情况很差,可是……」我很自然地开了口。



「嗯?」



「幸好不是一个人。」



「拉著我陪葬,爽了吧?」



我笑了笑。「如果只有我一个,一定撑不过来。绝对到不了这里。」即使终点是死胡同,我们仍竭力擦到最后一刻。



「我也是。」



觉的口气又恢复以往,我总算放心,但精神错乱比较不会感到痛苦吧。



「真理亚他们不知道顺利逃掉了没?」



「应该逃掉了。」



「那就好。」



对话到此结束。时间在黑暗中缓缓流逝。不知道经过一分钟、五分钟还是三十分钟,我迷迷糊糊惊醒。



「觉!觉!」



「……怎样?」觉的回应很空洞。



「是臭味,闻得到吗?毒气扩散到这里来了。」



这股臭鸡蛋般的恶臭,就是在出口附近闻到的味道。



「这里已经不行了,要不要往前逃?」



「不了,我想没其他地方比这里高,往低处逃等于自杀。」



觉也是拚命在思考出路。



「你的鼻子比我灵,闻闻毒气从哪来的?从出口?还是两边都有?」



「我不知道。」



如果环境条件够好,或许听得出声音方向,但人类不可能判别气味从哪里来。



「不对,你等一下。」



我灵机一动,先闻闻靠近出口那边的恶臭,再小跑步到洞穴另一端的下坡确认味道浓淡。幸好觉看不见我的动作,我简直像到处乱嗅的化鼠。



「我想是从刚才的出口那边,单一方向来的。」



「那应该还来得及,堵住地洞吧。」



「堵?怎么堵?」



「埋起来啊。」觉用长枪挖掘毒气逼近处的洞顶,虽然看不见他的动作,但从空气的流动以及不断弹到脸上的泥块,不难想见他多拚命。



「早季,危险!」



觉突然扑向我,把我推倒数公尺远,然后挡在我身上。我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头顶便崩下大堆土石,我赶紧闭上眼,用双手盖住脸,等待土石不再崩落。为了避免吃到土,我连尖叫也不敢发出来。好不容易结束了,我发现全身都是泥土,膝盖以下整个被埋住。



「没事吧?」觉担心地问。



「我没事。」



「好危险,差点要被活埋了。」



冷静想想,在地洞里往上挖,实在不是什么正常作为,但生存本能让我们不顾后果采取行动,幸好结果还不错。我们小心翼翼从土石中抽身,确认通道已经完全封锁。保险起见,又把土堆拍得更扎实,以免毒气渗进来。



「如果再往上挖一点,是不是就能出去了?」我抬头看著洞顶。上方土石崩落不少,但我当然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对吧?应该还有三公尺以上。由下往上挖实在太乱来了,这次肯定会被活埋。」



最后,我们还是无计可施,只得在黑暗中坐下来。



堵住通道的行动一时让我们以为事情有改善,但深思后就知道什么都没变。我们所在的地方变得更狭窄,如果另一边也灌进毒气,只能举双手投降了。毕竟把另一边通道也堵住,狭小空间中的空气很快会耗尽,必然闷死。



这次真的完蛋了。



我不想死在这种地方,但什么都无法做。真难相信自己在人生最后的关头上竟是如此平静,但我身心俱疲,连情绪爆发的力气都不剩。



我离开觉,在黑暗中抱膝而坐,又看见幻影。在正常世界里要碰上极大危机才看得见不存在世上的事物,但在这里就像打开开关,随时可以见到幻影。长时间徘徊在黑暗中,控制精神的力量会减弱,潜伏在心底的妖魔鬼怪便跋扈起来。



最先看见的是蓑白。它半透明的身子由左至右缓缓掠过眼前。影像如此清晰,我不敢相信是幻觉。V字形的头部触手与背上大量的触手,前端闪著红、白、橙、蓝等鲜艳光芒。接下来,洞顶垂下数不清发著绿光的黏液丝,土萤迅速在我眼前展开一片辽阔的银河。



蓑白逐渐被黏液缠身,扭著身子前进,还是被缠住。黏液丝如吊灯般摆荡,缓缓捆起蓑白往上拉。蓑白将身上几条沾了黏液的触手接连弄断。没了触手的蓑白背上发出强烈的七彩光芒,光线千变万化、交织缠绕,在空中画出或直或圆的图样。美得让我沉醉。



慢慢地,蓑白变成拟蓑白,拖著一条七彩残影,缓缓从眼前消失。



光影飨宴,渐渐沉入黑暗。



我心想,一切都要被封入黑暗了吗?就在此时,四周又变了一套景色。眼前出现一道橘红光芒,护摩坛上烧著熊熊烈火。



橘红色的火花飞舞,附和著地底传来的真言诵唱声。



是那天的光景。



祈祷中的僧人将药丸之类的东西扔入护摩坛上的火堆,再注入香油,火焰一发冲天。身后大批僧人的诵经声,如夏日蝉鸣般在我耳中回荡。



我在那天通过清净寺的仪式,被授予咒力。



为什么人生最后关头看见的不是父母,也不是儿时玩乐的田园,而是这幅光景?



剎那间,又唤起我另一道回忆。



「不行!真言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觉厌恶地说。



平时没做几件正经事,偏在这时候装乖,实在令人火大。



「没关系,我们是朋友吧,我一定会保密。」我只好采取死缠烂打的做法。



「你为什么要问我的真言?」



「就想知道真言是怎样啊。看跟自己的有什么不一样。」



「……那早季先说你的来听听。」



觉狡诈的表情激起我的斗志。好,既然你有这种打算,我就反将你一军。



「好,这样好了。我们把自己的真言写在纸上,数到三,一起秀给对方。」



「嗯……还是不要好了。把真言告诉别人就会失效。」



怎么可能会这样?我在心底吐槽他。



「就说不用仔细看,这样也不怕给人记住啊。秀一下下就好。」



「这样有意义吗?」觉狐疑地说。



「这样就好。反正朋友之间互相看看,大概知道真言多长就好了。」



我好不容易说服闹别扭的觉,彼此将真言写在纸上。



「好了吗?数到三哦。」



我们拿著纸片面对面,然后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转纸张把真言秀给对方看。



「看到了吗?」觉一脸担心。



「完全看不清楚,不过大概知道长度,但也没那么多字嘛。」



「嗯,早季的也不是很长,大概跟我差不多。」



觉总算放下心,将手上的纸片揉成一团,点火烧掉。纸片瞬间就成灰烬。



「……该不会看见一、两个字吧?」没想到觉这么胆小,非得问清楚。



「没一个字看得清楚。觉的字就算仔细看也看不懂。」



觉这才放心离开。我趁机拿走觉写真言时用来垫底的纸张并仔细审视。觉写字的手劲大,笔迹清晰,用软铅笔一描便出现明显的文字。



我后来到图书馆查询,知晓这是虚空藏菩萨的真言。



或许会成功。我屏气凝神,观察觉的状况。他的呼吸像进入深眠般轻微,但不时发出不清不楚的嘟哝声。他如今的意识就像中了催眠术。一旦打开潜意识的封盖,解放平时压抑的念头,要像我刚才一样陷入幻觉中也不奇怪。



催眠术的困难,在于如何引导意识模糊。现在这种状态应该行得通。我已经知道烙印在觉意识深处的魔法咒语:真言。



我绝不能失败,一旦失败,我们会死在这里。我谨慎地在脑中反覆演练该说的台词,然后深吸一口气,厉声喊道:



「朝比奈觉!」



我看不见觉的脸,不知他有何反应。



「朝比奈觉!你们破坏规矩,擅闯禁地,犯下禁忌倾听恶魔妖言。这已是大罪一条,但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



我稍稍感到他的身体抽动一下。



「你们违反伦理规定基础,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条,不谤三宝戒。你们听从恶魔之声,对佛门教义提出异议。我必须在此立刻冻结你们的咒力!」



觉啜泣起来,我非常心痛,但还是狠下心继续。



「看著火焰。」



觉毫无反应。



「看著火焰。」



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你的咒力已经被封在这纸人之中。看到纸人了吗?」



觉深深叹口气回答「是」。



「现在将纸人送入火中!尽皆烧灭!毁去众烦恼,灰烬奉还无垠荒土!」



我鼓足了气,加大音量。



「看啊!纸人已经烧尽!你的咒力已被冻结于此!」



觉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舍下你的烦恼。将一切扔入清净炎中烧灭,你方能获得解脱。」



紧要关头来了,我走到觉的身边。



「你全然皈依神佛,拋弃了自己的咒力。」



我尽量让语气温柔亲切,穿透觉的心灵深处,解开缠绕在他心上那一道道暗示的锁炼。我当下内心仅有救觉的念头,但救他之前不得不陷他于痛苦,我一定要向他道歉,除此之外,他这一路拚命保护著我,我也要向他致谢。千丝万缕的思绪如洪水般瞬时涌上心头,我泪湿眼眶。



「大日如来慈悲,我在此再次传授你真正之真言,召唤精灵,还你咒力!」



我用拳头猛敲他的双肩,贴到他的耳边轻声呢喃。



「南牟,阿迦舍,揭婆耶,唵,阿唎,迦么唎,慕唎,莎诃」



半晌,什么都没发生。但四周逐渐明亮起来。



「觉!」



我哭喊出声。光明来自于长枪,黑曜岩枪头部分变得红热,发出耀眼的光芒。



「觉,这是你做的吧?你感觉得到吗?咒力恢复了。」



「嗯……好像是。」觉听起来像大梦初醒。



「快点把洞顶打穿,弄走这些碍事的土。」



「好。」



「啊,等等,外面可能充满毒气……」



「你放心。我一口气全轰掉。」觉露出可靠的笑容。「空气可能会暂时稀薄一点,你先按好耳朵和鼻子。」



我连忙用双手拇指与中指,勉强同时按住耳鼻,同时头顶上的大片泥土像地震般震动起来。



下一刻,随著一阵龙卷风般的巨响,土堆消失无踪。



5



土蜘蛛研发的攻坚方式无比残忍,但可以在短时间内镇压敌方鼠窝。它们采用致命毒气来熏对方的巢穴。



听说在国内鼠窝的战术中,出现过引河川进行水攻。但战争的主要目的是夺取对方鼠窝成员当成劳动力,这种杀光敌人的做法并不恰当。另一方面,大陆战争通常是为了争夺有限资源,因此才发展出有效屠杀敌兵的方法。



我如今仍不清楚它们究竟使用什么样的毒气。根据遗留在现场的毒气产生装置残骸,土蜘蛛用石块与黏土,在盐屋虻鼠窝的风头上搭造奇形怪状的临时熏炉,熏出某种毒气。从鸡蛋坏掉的臭味判断,它们从某处火山找来硫磺块。硫磺燃烧后会产生带有剧毒的二氧化硫,而且比空气重,自然灌入化鼠的巢穴深处。不过很难想像仅仅依靠硫磺的威力就灭掉整座鼠窝。



觉的想法是,土蜘蛛可能盗挖过人类古城并从废弃物中找出含氯塑胶,氯乙烯燃烧之后会产生带有剧毒的氯化氢,也比空气重,可以灌入地底。多种毒气相辅相成则有效提高致死率,燃烧多种材料还可能产生未知的恐怖毒气。



总之,觉当时的咒力恢复,他耗费十几秒将覆盖在盐屋虻鼠窝上空的毒气一扫而空。



就算咒力可用,替换大量空气也绝非易事。须产生一股反作用力才可将空气推往他处。觉制造出强大的龙卷风,低处的有毒空气被卷至高处飘向远方,而乾净的空气自然回塡。他临机应变的想像力相当了不起。



风暴停息后,我们透过被龙卷风卷开的大洞望著湛湛天空。外头日光强烈,我们像误闯地表的鼹鼠般忍不住眯起眼睛,然后用力深吸一口久违的新鲜空气。外面空气稍冷,全身上下的毛孔像猛然蜷缩起来。



我习惯光线后看著觉注视的方向,眼见洞口逐步拓宽,正面出现可供攀爬的平缓斜坡,上头还有一道道受到看不见的轧型机压印出来的阶梯。踏在阶梯上,像踩在红砖一样扎实。



「我先上吧。」



「等等。」我出手挡住觉。「我先看看情况。」



「不行。土蜘蛛可能从远方射箭偷袭。」



「所以才要我先上。如果觉有个万一,不能使用咒力,我们就完了。」



我不等觉回答就登上楼梯。抵达地面前,我侧耳倾听上方的动静。大地一片沉寂,连鸟鸣都听不见。我压低身子,偷偷探头。龙卷风将整片杂草吹倒成放射状,除此之外什么都见不到,我四肢趴伏在地,悄悄爬出洞口观察周遭,最后缓缓起身。四周全吹得乾乾净净,尸体也好、残骸也罢,什么都不剩。



觉紧接著爬到地面。



「怎样?」



「附近什么都没了。」



放眼望去一百多公尺外的树梢上似乎挂著化鼠的尸体,应该是被龙卷风卷起来的。它们的身影从这里看起来和人体没两样,我忍不住头皮发麻。



「它们一定躲在哪里,不可能吹一阵风就全军覆没。」



我们没有马上行动,反而先慎重检查四周。镝木肆星那样的高人能在半空创造空气透镜来取代望远镜(不是一般凸透镜,是以凹透镜来放大影像),但觉不会这么高超的技巧。



「啊,看那边。」我指向北边山丘,似乎有什么在动。但当我们一同注视北边,迟迟看不到可疑事物。「对不起,可能是错觉。」



「不……或许不是。」觉盘起双臂,脸色凝重地望著同样位置。「根据这里的地形,那是最适合放毒气的地方。山头上不怕密度重的毒气回流,山头到这里也毫无障碍。」



觉扯起一把草洒向空中,测量风向。



「风不大,是北风。我看没错,它们就在那里。」